日头落尽时,墙根的热气还没散。各家把竹床搬到院里,在地上洒些水,“嗤”的一声,白气冒起来,带着土腥味。竹床被晒了一天,摸着发烫,得等水干了,才敢往上坐。
大人们搬出小板凳,围在一块儿说话。李家婶子手里的蒲扇摇得快,风带着她的话音飘过来:“今天的面发得好,蒸出的馒头暄腾腾的。”张家大爷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那点菜地,浇了水就不一样,黄瓜都直起腰了。”孩子们不管这些,在竹床之间钻来钻去,裤脚蹭着湿乎乎的地面,留下一串黑印子。
月亮慢慢爬上来,挂在树梢,像块没擦干净的银圆。天暗得透了,星星就多起来,一颗一颗,挤在一块儿,眨得人眼睛酸。奶奶的蒲扇摇得匀,风掀动我的衣角,她说:“你看那星星,看着挤,其实各有各的地方。”我数着最亮的那颗,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到几,转头看见隔壁的小虎正举着玻璃片,对着月亮照,说能在墙上映出银圈。
墙角的夜来香开了,味儿钻鼻子,浓得化不开。大人们的话渐渐少了,烟袋锅的火星灭了,蒲扇摇得慢下来。李家婶子打了个哈欠:“该给孩子盖点东西了,后半夜凉。”她从竹床上扯下小被单,往小虎身上搭,小虎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又睡熟了。
露水下来时,竹床变得凉丝丝的。我躺在奶奶身边,看她的蒲扇在月光里划出淡淡的影。她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扇子,摇得急了,风大,可累;摇得慢了,风匀,倒能摇一整夜。”我摸了摸扇柄,被磨得光溜溜的,带着奶奶的体温。
远处传来狗叫,一声接着一声,又突然停了。谁家的收音机还在响,唱着听不懂的戏文,声音飘得很远,被风揉碎了。奶奶的扇风里,裹着夜来香的味,吹得我眼皮沉。她还在说:“你看这夜,黑沉沉的,可总有亮的地方,星星是,月亮是,窗户里的灯也是。”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竹床缝里能看见地面,潮乎乎的,映着星星的光。大人们都没说话了,蒲扇还在摇,风里带着他们的呼吸声。小虎的呼噜声细细的,像只小猫。月亮移到了头顶,竹床的影子被拉得很短,贴在地上,像块深色的布。
天快亮时,露水打湿了蒲扇。奶奶把我抱回屋里,竹床在院里孤零零的,上面落了片叶子。我趴在窗台上看,月亮已经躲起来了,星星也少了,只有东边的天,慢慢透出点白。奶奶说:“你看,再黑的夜,也有亮的时候;再慢的日子,也往前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