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友去灵宝杨公寨访古,只见断墙颓垣间瓦片散落,那似曾相识的灰蓝,一下将我的思绪之舟溯推至四十年前。
夏日,清早。村庄、河流、山峦、树木都被丢进大雾里泡着。
我和父亲一起来到上洼场。昨天新挖来的黄土堆在场中央。父亲蹲下去,捏起一小撮土,在指间捻搓着,又眯眼细看那土粒从指缝簌簌滑落,他深谙“土性”,只凭捻搓,便知这土粒的粗细与黏性。父亲常说:选土如择友,要慎重。
父亲先将土山尖推平,挖个坑,再将清水整桶往坑里灌。土堆便幽幽地蒸腾起潮湿的气息,仿佛吮吸着水气,慢慢变得柔顺起来。
雾很大,父亲浮在雾里。他挽起裤脚,双脚踏入泥窝。我也想踏泥,便学着他的样子,踩入泥中。我的脚刚一陷落,便觉得脚下软腻如无底深潭,仿佛被什么吸住了,用力拔竟不得脱,我猝不及防地摇晃起来,几乎跌倒。父亲伸出手扶住我:“不要慌,脚要踩实,踩稳了再动。”
我稳稳身子,再迈步时便学得谨慎了。一脚踩实,再提起另一只脚,学着父亲的样子,双脚在泥中踏着、揉着,如揉面团般反复碾磨。泥浆于脚趾缝间顽皮地挤进挤出,发出“咕叽、咕叽”的微响,带着一股土腥气的凉意,由脚底渗上来,如同千百条滑溜溜的小鱼在脚趾间钻游。父亲在旁边不时指点:“脚底要碾,脚心要揉,力气得均匀着使。”
我们并排踩踏着,脚下泥浆被翻搅揉搓,愈见柔韧细腻。我渐渐踩出些章法,步子不再跌撞,踏泥声也沉稳起来。父亲头发上像是飘了一层细雨,每一根细发都挑着一颗乃至数颗小水珠,随着父亲踏黄泥的节奏一起一伏,晃破了便滚到额头上。
父亲用脚推着泥堆,泥堆便驯服地随着他脚的动作缓缓移动,如被驯服的野兽。“踩熟一方泥,瓦才经得住烧,也经得住风雨。”父亲的话让我踏泥的脚步逐渐缓慢下来。
当太阳踱到村庄上空时,大雾散去,泥堆已被我们踏得柔韧如膏腴,光滑紧实,色似玉米,红中透黄,上面冒着的几个水泡,被早晨的阳光照着,亮亮的,红得耀眼。
泥熟之后,父亲取一大团置于条桌之上。他腰背微弯,拿一弓弦,双手在泥条上迅速一划,一张泥片就被揭下来。父亲将泥片裹在圆木桶模子上,再用竹片拍打,泥团便服帖地裹住桶身,模子桶壁光滑,他取过一柄泥弓,沿着桶壁徐徐转动,泥团边缘多余的泥料被精准削下,如丝如缕地垂落。木桶旋转之间,泥料被驯服,一圈圈刮下,桶壁之上,泥坯逐渐光滑、均匀。
父亲将已成型的泥桶轻轻放在场边。待泥坯稍挺,在桶身轻弹几下,那泥坯便应声从木桶上剥落,如一枚脱壳的蝉蜕。随即父亲利落地用细线将圆筒纵向剖成均等的两片,两片泥坯仰卧于地,尚未干透的泥胎柔弱易折,它们被小心地摊放开来,在阳光下排列整齐,如同大地张开无数渴饮阳光的口。它们需经日晒风干,直至颜色转浅、质地坚挺。
终于到了入窑的日子。窑门张开幽深的口,父亲请来三叔、四叔帮忙。他们赤裸着上身,脊背汗亮亮地反射着火光。他们小心传递着晾晒好的瓦坯,一层层、一叠叠,直至将窑膛密密填满。随后窑口封死,窑火点燃,窑顶烟囱便吐出滚滚浓烟,如同巨龙沉沉的呼吸。
窑火昼夜不息地燃烧着,树枝在火中噼啪作响,父亲彻夜守在窑旁,他观火色、辨烟气,全凭经验调控火候。火焰由初时的明黄渐渐转向深红,再由红转白。
父亲蹲在窑口,眯眼观察火焰的色泽与窑顶腾起的烟霭。忽然,他猛地起身,沉声道:“火到龙脊了!”
父亲和三叔、四叔以湿泥混合草秸,将窑门、观火孔、烟道口尽数封死,只留窑顶一处隐秘的“水眼”。整个砖窑霎时被裹进密不透风的铁壳之中,窑内蓄积的高温无处逃逸,如同被困的熔岩巨兽。
父亲登上窑顶,将冰冷的井水从“水眼”缓缓倾注。顿时,白汽如怒龙破土,从泥封缝隙嘶吼着喷涌而出,整个窑体剧烈震颤。空气中一股湿热的泥腥味弥漫。
洇窑需持续一天一夜。父亲俯身贴耳于窑壁,凝神细听:水流在窑内蒸腾的声音从暴烈渐趋低沉。待最后一股白汽散尽,窑体温度降至可近人时,封泥才被小心扒开。
窑门洞开刹那,青灰色的瓦片层叠显露,尚带余温,质地致密坚硬,边缘轻敲如击金玉;色泽是雨过天青的沉静灰蓝,表面隐隐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恰似深潭静水。
父亲说:“火是瓦的骨,水是瓦的魂。”那些瓦最终被盖在老屋的房坡上,继续接受风吹日晒。此刻,在我的脑海中,老屋上的瓦片与杨公寨废墟上的瓦片重叠,一片蓝灰在眼前萦绕。
最近一次回老家,瓦屋已现衰态,瓦楞上荒草萋萋,几朵干褐的木耳趴在椽头,泥瓦青灰的容颜,敦实得憨态依旧。
我站在老屋前良久。起风了,一团雾从眼底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