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函谷关,正逢斜阳熔金,泼洒于黄河之上。河水浑黄如壮阔古卷,裹挟着千年的沉沙,无声向海奔流而去。关隘在身后渐次隐退,我竟沉入一个梦乡:后地那片枣林的花期正盛,甜丝丝的香气浸透肺腑,仿佛魂魄被这清甜托举,悠悠飘浮于黄河的波光之上。
这梦中之香,牵引着思绪回溯到更渺茫的源头——老子骑青牛,衣袂飘然,正行过函谷关隘。他东归故里的身影融入苍茫的暮色,一卷《道德经》却如种子播撒于黄河岸边文明的厚土,那“无为而无不为”的玄音,从此在函谷关的风烟里回旋不息。如今,青牛蹄印早已湮灭于时光尘沙,但道法自然的精魂,却已渗入函谷关一草一木的经脉。
史册如雾,模糊了关尹的面目,却勾起我无限的遐思:函谷关尹对老子是执拗的扣留,抑或是高山流水的礼遇?这千古之谜如同关隘本身,在历史长风中矗立成一道幽深的玄关。唯有黄河亘古奔流,无暇解答,亦永不回头,它只将一切兴废卷入那浩荡的烟波,把追问与悬想,都无声推向了浩瀚无垠的大海。
然而梦的深处,那枣花的蜜意固执地盘旋。我恍然置身于后地枣园虬枝盘曲的浓荫之下,与三两故人席地而坐,叙“一壶浊酒喜相逢”的人生况味。黄河在远处奔流,低沉的水声,恰似为我们论古道今的低语打着永恒的节拍。昔日童稚喧笑仿佛遥远的回声又在耳畔,心神好似回到父辈的祖籍故里。草庵岭上那被枣树牵绊的小路,拽着童年的记忆,如米枣花是四月出生的我最早闻到的甜香。瞎眼的奶奶枣树下送别的画面定格成剪影;年轻的堂弟穿过枣树羁绊离去的决绝;二娘抖落衣襟里的红枣追赶的绝望……离去的离去,留下的也终是离去。那年年的枣花被山风吹落多少,又留下多少在枝头空等离人回。
此刻唯有风过枣叶的沙沙声作答。时光滔滔如河水,多少谈笑风生者,终被离散聚合冲散成河床深处寂然的卵石。
于是俯身掬起一捧河水,想濯洗去记忆里沉积的埃尘。水从指缝间急急漏尽,指掌徒留微凉的湿意与黄河粗粝的沙粒——记忆果真能洗脱么?不,就如同这河水无法倒流,有些烙印早已随枣树的年轮一道,刻入骨血深处。抬眼望去,枝头累累悬垂的,依旧是青涩的枣果,恰似我当年离开故乡时所见。它们紧紧抱住枝条,仿佛守护着一段未熟的时光,固执地拒绝向季节的红熟低头。
归途中,暮色四合如茧,将函谷关的轮廓温柔地裹入混沌。连霍高速被夕阳投射出淡淡的光晕,如同淡淡散开的思绪。
但那甜丝丝的枣花香,却穿透梦境与现实的薄幕,愈发分明地萦绕于鼻息心间。它非但不曾消散,反而在黄河低沉的背景音里愈发浓郁起来。这缕暗香,成了函谷关无声的印鉴,成了黄河血脉里一段密传的音符。
黄河的浩荡,函谷关的玄秘,老子背影的缥缈……这宏大的命题最终竟沉淀于一枚青枣的微涩与一朵枣花的清甜里。这微物之香,在历史长河的咆哮声中细若游丝,却坚韧地系住了魂魄的归舟。它轻诉着一种心声:纵使岁月如黄河水般裹挟一切东逝,纵使老子青牛杳然无踪,总有些微小之物,譬如枣花的甜息,譬如一枚拒绝成熟的青果,能锚定飘摇的乡愁。
原来最深的道,无须刻于竹简,它已默默结在黄河岸边的枝头,年年开出甜香的花,结出微涩的果,等待某日某颗心归来辨认——那枣树年轮里藏着的,正是黄河岸边不灭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