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室南山墙的堰头上,挺立着一株高大的皂角树,居高临下守护着校园。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少岁,打我记事起它就站在那里。树干光滑,正直粗壮,要两人才能环抱。顺溜的枝干上,细碎的黄白花下,狰狞武士般站着一簇簇硬刺。
皂角树不是豫西山区的常见树种,偶见夹杂在山上灌木丛里,也是身骨纤弱,几丈伟岸身姿的皂角树我至今也只见过这一棵。老一辈人说皂角树又名将军树,有驱邪镇宅的功用,学校有了它的庇护,家长和娃娃们似乎觉得这学也上得更安心了。
我在皂角树下度过了最快乐的三年时光,懵懵懂懂中的许多梦想都在这里起航。挂在树上的大钟余音悠长,至今时常在我心头回响。那个在树下用力扯拽钟绳的白发人,也总在不经意间潜入我的梦乡。
打钟人姓宋,是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他每周一都会站在皂角树下对我们“训话”。乡下俗语说“成材树不用括(方言,指修剪),歪歪树阁僚(方言,泛指非正常状态)多”。他黑着脸提高嗓门:“老祖宗也会说错话,成材树也得勤拾掇,不修剪只能当柴火!松柏楸椿,上等木料;杂木洋槐,只当柴烧……”他掰着手指头滔滔不绝讲种树,说教学和种树一个道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每个娃娃都是一棵不可复制的希望树。路人停住脚听他说完,问宋老师是啥树,他一梗脖子扬扬下巴:“我能活成皂角树就知足。”很快,“老皂角”的名号就在学生中传开了。
庄户人家孩子多,任由孩子天马行空到处疯。但人人都知道有一个严酷“圈养”讲规矩长本事的地方,那就是“老皂角”在的学校。他的严厉是出了名的,谁家孩子顽皮,大人说“老皂角”来了,孩子立马会安生。
入学第一天,我远远看见“老皂角”背着手杵在教室门口,干枯瘦小,头发花白的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不由一阵惶恐:“圈养”苦日子来了!
小学不大,“老皂角”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被任命为校长,教二、三年级的数学和全校体育课。
每天早上,他站在操场边倾着身子急促拍手:快!快!快!紧跑几步!仿佛驱赶小羊羔进圈一般。等把学生一个个赶进教室,他便到每个班里巡视,琅琅的早读声也立刻在校园里响起。冬天,他会持一柄长锨,把教室里搭了湿柴的火盆一个个小心铲到室外,常常被浓烟熏得涕泪长流,还得时不时替我们翻翻烤盆里的生红薯、凉馒头,待柴火燃尽了又把火盆移回我们脚下。
早读后是早操,只要是晴天,“老皂角”就不许我们偷懒。他在皂角树下伸出嶙峋的手臂用力拽动钟绳,钟声震得地皮发抖。那一刻,他像个沙场秋点兵的将军。“立正!稍息!向右转!”嗓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但他的动作迅疾有力,再野的小子这一刻也都变得老实听话,屏息直立做得有板有眼。
早操后是正课。“老皂角”开始往黑板上抄题,忽而停下来,猛地转身,一截粉笔头不偏不倚径直向窸窸窣窣的声音砸过去,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
我那时候比较幸运,没怎么挨过他的训斥。但有一次例外,他差点动手打了我!
炎炎夏日,进了校门要趴在水泥板上午睡。我们实在经不住蝉儿在枝头的撩逗,便偷偷溜出教室撒欢跑向河滩。刚刚满身糊上泥巴跳进水里,一声惊叫“老皂角来了”赛过晴天霹雳!清凉的感觉还未爽透全身就在脑海里凝固。
“不要命了!”“老皂角”带着几个人从炙烫的河滩上踉踉跄跄奔过来,因为愤怒,他嘶哑的声音有些瘆人。这时穿衣逃跑根本来不及,我们只好钻出水光溜溜站成一排。“老皂角”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额头绷出条条青筋,牙齿咬得“咯吱吱”响:“你有几条命?撤了你的班长!”虽然他终究没有抬脚踢到我身上,但那一刻,我还是吓得脸色煞白,从此后,再也不敢偷着下河了。
我那时算是全校师生眼中的宠儿,但唯独“老皂角”没表扬过我。邻村的老师曾来动员我转学,被他严词拒绝了。据说他在别的班级一直把我树为大家学习的榜样,但却从没当面夸过我半句。就连每学期期末从他手里接过奖状时,他也总不忘絮叨我些缺点,警告我不许翘尾巴,使我不由得心生郁闷。农忙时节,碰面是经常的事。看到挽着裤腿满身汗渍的他向父亲走来,我便远远躲开。那时的我,心里是多么渴望得到他的肯定,但直到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入乡中,仍未听到过他的表扬。我曾经以为,这是我小学阶段最失败的事。
直到我数年后进城读师范,才从父亲口中得知, “老皂角”很早就和他说过:咱这漫山遍野的树,想都做房子檩条、高档家具不现实,就算做烧柴也不能叫它长满疙瘩劈不开。但你家娃就是放筏子到洛阳的松树、柏树,将来也是要顺着洛河到城里做大用场哩!听了这话我心里稍稍得到些安慰,但见到“老皂角”时仍觉得别扭。
三十多年前,我毕业回乡任教,与“老皂角”见面机会多了。他头发全白,驼得像只虾米,整个人像一只干瘪的老皂角。河边见到他,我忙上前递烟,他一摆手:“学会抽烟了?坏习惯,戒了吧!”一如当年的威严口气。我大窘,立刻顺从地把整包烟抛进河里。他侧身向我伸出大拇指——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夸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一年后,我调进城里,从此再没有见过“老皂角”。后来从乡邻口中得知,“老皂角”突发心脏病,突然就走了。
再后来,为建设中学教学楼,守护在小学校园里的那棵皂角树也被锯掉了。
幼年的美好一步步离我远去,有次回乡,我特意回到学校试图追寻一点往事的痕迹,幻想着皂角树树桩的周围或许该抽出一圈儿细细的嫩枝,结果转了半天悻悻而归。
怅然间回转身,看到新建的校园,幢幢教学楼整洁气派,孩子的笑脸灿烂幸福,我顿觉释然——想必皂角树的果子许多年前就已经生根发芽,它们在以自然界独有的方式,滋养、庇护着这方土地上的人儿。你看,这些孩子不正是一茬茬蓊蓊郁郁的小树苗,沐浴在和暖充足的阳光下,正在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不断为乡村、城市展露最美的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