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故乡的山是烧起来的红色。天空高远,阳光晒在身上是干燥的暖。风从田野那头吹过来,把一片片的芦花吹得漫天飞扬。
可眼前,只有灰色的雨。我拉着行李箱,走上回家的路。轮子滚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空洞的回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很远。街角的糖果店不见了,换成一家手机维修店,蓝色的招牌在雨里显得模糊。那条我曾以为很宽阔的街道,如今窄得好像一口气就能走到头。几个放学的孩子撑着伞跑过去,笑闹声被雨声隔得很远。
路边种的还是那些法国梧桐,只是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稀疏挂在枝头的几片,也被雨水打得失去了颜色,看着一点精神都没有。
我开始怀疑,那片烧红的枫林,那片飞扬的芦花,是不是我自己瞎编出来骗自己的。原来记忆也会骗人。
家门上的铜锁已经生了厚厚的绿锈。我掏出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拧开。门轴“嘎吱”一声长响。一进屋,就是一片死寂。光线很暗,空气里飘着细小的灰尘,每一件家具上都落着一层均匀的灰。我下意识地走进厨房。那口大铁锅还架在灶台上,旁边是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我仿佛看到外婆佝偻着背,往灶膛里添柴。柴火烧的时候噼啪作响,火光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总念叨着,说今年的新米熬粥才香。
这些带着温度和气味的画面,比我想象出来的枫林要真实多了。
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把竹椅上。那是外公常坐的椅子。他总在午后搬着它到院子的槐树下,一摇就是一下午。
我走过去,椅背因为常年靠着,已经被磨得很光滑。扶手却有些粗糙。我伸出手,指尖抚过扶手上的一道深深的刻痕。
那是我七岁时,学着外公的样子,用小刀偷偷刻下的。外公发现后,先是佯怒地拍了我的手一下,力道很轻。接着又忍不住笑起来,整个身子都跟着颤。他从我手里拿过那把小刀,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道刻痕,告诉我:“木头的纹理是它的脾气,要顺着来,不能硬着干。”
这个画面,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却非常清晰。外公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烟草味,他手掌的温度,都好像还在。
我忽然明白了。
我一直寻找的故园秋天,就藏在这把竹椅的刻痕里,藏在外婆端出的那碗桂花藕粉的甜糯里,藏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每年落下的第一片叶子里。故乡是生命里那些真实的人和事,是那些被我忘在岁月深处的微小细节。
我走过去,推开那扇面对着后院的窗。
雨停了。
院墙角落,不知何时种下了一棵银杏树,满树的叶子金黄金黄的。雨后灰色的天空下,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柔和的光。一阵风吹过,叶子纷纷扬扬落下,在湿润的泥土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金。
原来故乡的秋天,是这种沉静又温暖的金色。
我看着那片金黄,眼前仿佛出现了外公坐在树下的笑脸,耳边响起了外婆在厨房里喊我吃饭的声音。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