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天地间最寻常的絮语,穿过唐诗宋词的平仄,一路下到钢筋水泥的现代,从光着脚丫踩水的童年,下到鬓角渐生细纹的中年。它从不是稀罕物,可到了中年,听雨时,却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滋味。
南宋蒋捷在《虞美人·听雨》里,以“听雨”为线,串起少年的疏狂、壮年的漂泊与老年的孤寂,其中“壮年听雨客舟中”的几句,像一把钝刀,轻划在每个中年人的心上。“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把中年人的窘迫与苍凉勾勒得淋漓尽致。风雨声里,藏着对前半生的复盘。那些错过的人、做错的事、未竟的梦,一一在雨雾中浮现,也藏着对未来的惶惑——路还长,可脚下的泥泞不知何时才能走完,肩上的担子不知还能扛多久。
我没有蒋捷那样历经时代变迁的坎坷,可每当雨声响起,尤其是那种淅淅沥沥、不疾不徐的雨,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再也没有十几岁时光着膀子冲进雨里,任雨水浇透头发、打湿衣衫的莽撞,也没有二十出头时会对着喜欢的女孩子说“不管晴天还是雨天,我都愿意为你撑伞”的冲动。如今听雨,总忍不住想起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的,“雨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雨声里,那些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片段会突然清晰,像被雨打落的花瓣,散落在记忆的泥土地上,带着淡淡的香,也带着浅浅的痛。
听雨时,思绪总忍不住飘向家乡。年迈的父母现在住的房子,早已不是我小时候漏雨的老屋。记得那时每逢雨天,屋顶的瓦片总挡不住雨水,母亲会拿着盆盆罐罐在屋里接雨,“滴答、滴答”的雨声和“哐当、哐当”的接水声,是童年雨天里最熟悉的旋律。可即便如今房子宽敞明亮,我还是忍不住担心,担心降温时雨水带来的寒意,会让他们的风湿病发作,担心雨天路滑,他们出门时会不小心摔跤,担心他们在家寂寞,连雨声都显得格外冷清。从前我不关注天气预报,可现在每天打开手机,最先看的不是自己所在城市的天气,而是家乡的。只要天气预报里提到“未来几天有雨”,我的耳边就会依稀响起家乡的雨声。
雨声里,还藏着对孩子的牵挂。我的孩子像雨后的小苗,转眼就长到离家的年纪,去外地求学、生活。他当然见过雨,也淋过雨,可他从未经历过人生的风雨。他也不会知道,他的父亲在雨声里,总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他将来会在哪个城市定居?会不会像我一样,为了生活在外地漂泊?遇到困难时,他能不能像撑伞挡雨一样,为自己撑起一片天?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后的场景:他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在陌生城市的雨里行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却只能独自把伞举得更高。而我,只能在千里之外的家里,听着窗外的雨,把牵挂化作眼底的潮湿。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道:“四十岁时,我们终于开始理解年轻时读过的所有书籍。”或许,人到中年,也该开始听懂所有的雨了吧?我时常想问,中年听到的雨,究竟是天空忍不住落下的眼泪,还是云朵藏不住的叹息?没有人能回答我,只有雨还在下着,像永远不会揭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