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稠得化不开，黏在闷热的空气里。日头白花花地倾下来，烫得人心里发慌。菜市口挤满了人，汗味儿、瓜果味儿、鱼肉腥气，还有尘土气，都搅和在滚烫的热浪里蒸腾。人人脸上都汪着一层油汗，动作也透着股被晒蔫了的疲沓。

    卖菱角的王婆婆缩在小小的遮阳伞下。汗珠子顺着她花白的鬓角往下爬，爬过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最后洇进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子里。手里的蒲扇摇得“呼啦呼啦”响，扇出的风却像吹在热锅上，只把热气搅得更浓。她抹了把汗，叹口气：“唉，立秋立秋，这秋老虎可凶着哩！”旁边卖豆腐的女人，蜷在更小一块荫凉里，薄衫子贴在背上，声音蔫蔫地应和：“可不是嘛，骨头缝都叫这热气蒸酥了。”她装豆腐的筐底渗出的水，滴在滚烫的地上，“滋”一声，就没了影儿，只留下个淡淡的印子。

    我在婆婆摊前站住，汗也顺着额角往下淌。正犹豫着要不要买点菱角尝尝鲜，婆婆的扇子忽地停了，她的眼睛盯着筐里，露出稀罕的神情：“咦？哪来的叶子？”她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那堆水灵灵、饱满青绿的菱角里，拈出了一小片东西。

    我凑过去看。是片小小的梧桐叶。边儿已经微微卷起，透出点不易察觉的淡黄，叶脉清晰得很，摸着干爽爽的，没什么水分，像刚睡醒伸懒腰的小娃娃。婆婆把它托在掌心，看了又看，脸上竟慢慢漾开一丝笑意：“梧桐叶啊……它最灵了。它一落，秋气儿就真的来了。”

    说来也怪，婆婆话音刚落，一阵风就溜达过来了。凉丝丝的，像条看不见的小蛇，倏地滑过皮肤，把我额前汗湿的头发撩起几缕。这风不大，却像长了眼睛，在闹哄哄、汗津津的菜市里打了个转，轻轻巧巧地拂过那些汗湿的脊背，又顽皮地卷起婆婆筐边新落的几片梧桐叶。头顶上，一大片梧桐叶子“沙沙”地响起来，你碰碰我，我挨挨你，像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悄悄话——风翻着它们的书页，秋天这首新诗，就要开篇了。

    婆婆把掌心那片小叶子，轻轻放在秤盘边上。手一伸，就抓了一大把鲜菱角塞进塑料袋，不由分说地递给我：“拿着，尝尝！立秋吃菱角，咬一口，秋味儿就钻进嘴里了。”

    我接过袋子，手指触到湿凉的塑料袋。咦？一股清润的凉意，竟顺着指尖悄悄爬了上来，像山涧里一滴清泉滑过石头缝，直沁到心窝里。那菱角的水汽儿，好像真沾上了初秋露水的凉。旁边一个背着娃娃的妇人，也买了些菱角。婆婆照样多抓了一把给她。妇人伸手接袋子时，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碰了一下。妇人“呀”了一声，笑了：“婆婆，您手倒凉丝丝的！”婆婆也笑开了：“是菱角凉哩，秋气儿染上啦。”妇人把袋子接过去，顺手揣进怀里，贴着娃娃的小身子。那点凉意，便也悄悄地融进了温热的怀抱里。

    我提着一袋沉甸甸的凉意往回走。身后，婆婆的蒲扇又“呼啦呼啦”摇起来，声音渐渐远了。抬头看天，日头斜斜挂在屋檐角，给梧桐树顶的叶子镶了道金边，无数片小小的金箔在风里招摇。蝉还在叫，聒噪依旧，可那叫声里，好像也掺进了几丝风，显出几分悠长的调子，不那么让人烦了。

    立秋这天，秋天是从一片误入菱角筐的梧桐叶开始的。它悄悄滑落，被婆婆枯瘦的手掌接住。那一点微弱的秋讯，便顺着菱角沁出的凉气，从婆婆的手传到我的手，又从她的手传到背娃娃妇人的手，最后融进那小小的、温暖的怀里。

    节气哪里只是日历上冷冰冰的一个格子呢？它是大地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是梧桐叶子知道该换衣裳了，是菱角悄悄蓄起了第一口凉露，是婆婆摊前流转的那一把多余的菱角，是陌生指尖相碰时，传递的那一丝会意的微笑与微凉。

    人间立秋，凉意从来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它先得落在一片叶子上，落在一个善意的眼神里，落在递过来的一把菱角中。然后，它才沿着人们相接的体温，沿着那些朴素的食物和话语，沿着对季节变换最细微的感知，真真切切地，抵达人间。

    人心里有了对凉意的期盼，对时令的体贴，那秋，才肯顺着这点念想，一步步，从高高的梧桐树梢，稳稳当当地，走进烟火缭绕的市井巷陌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