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返乡,归途驱车行于县城沿洛河修筑的以坝代路上,忽念及前段时日火爆网络的千年古河床,遂循意驰骋,在雨后清冽的空气中,穿过绿树筛落的斑驳光影,掠过道旁迎风摇曳的野花,于一个不起眼的路口,拐向那片喧嚣之外的古老沉寂。
远远望去,不过一片苍茫石滩。白间或灰,亦有青蓝如黛,石头大大小小,或似圆瓜静卧,或如困兽匍匐。河床裸露,宽阔异常,南缘缩窄的河道中,洛水气势未减,清流湍急,浪花訇然作响,仿佛这逼仄反而激发了它骨子里的倔强。
步入石滩,向游人聚集处寻去,很快便找到被网友争相转发的“古道奇石”“千里江山图”。脚步踉跄地越过颗颗形态各异的石头,目光触及那片连绵如画、磅礴如诗的“石卷”时,骤然被点亮:失去水流的包裹,裸露的河床嶙峋如巨兽遗骸,在雨后澄澈天光下舒展延绵。水流冲刷的深壑与凸起的石脊交织,形成一座沉默的地质迷宫,恍若一幅被时光之手徐徐铺展、墨色淋漓的天然山水长卷。有人称其为“大地浮雕”,私以为此言确当,然未尽其妙。眼前这一纵纵、一列列延展如带、起伏如山的石阵,纹路天成,样式奇绝,浑然天成,毫无匠气,它是时间雕琢的珍宝,是自然伟力的杰作,巧夺天工,大美无言。
轻抚岩面,这些来自四亿五千万年甚至十八亿年前的石头,古老得如时间本身。指尖轻触,那或粗粝或温润的肌理尚带着此刻阳光的暖意。这是一部石头的史诗:在秦岭造山带亿万年的挤压下,变质岩中的矿物被驯服、重排,凝固成惊涛骇浪般的纹理;白色大理岩条纹穿插其间,宛如造物主挥毫时溅落的点点银屑。而所谓的“洪水雕琢”,不过是河流以水为笔,耐心剥去地表浮土,让深埋地壳的古老容颜重见天日,而软弱者被蚀为谷壑,坚硬者倔立成峰峦——最终,在卢氏县东明镇涧北村的这片河滩上,凝结成一片微缩的崇山峻岭,一部大地亲撰的“山海经”。
这奇景叩开了我记忆的闸门。童年家在小山沟,村里两面夹山,村民依河而居。河滩上无穷的石头,曾赋予我奇妙丰饶的想象。时隔三十余载,我仍清晰记得与姐姐在石滩上晒粮食的情景,更难忘和小伙伴捡石“垒屋”“过家家”的快乐。那条印着白雪公主的黄手绢,连同我的童年,早已遗失在时光深处……河滩上曾有两块我挚爱的石头。以家为界,上游一处河湾北岸,卧着一块莹白如雪的石英石,宽高约一米,大半隐于河沙,太阳一照,晶莹闪烁,是我心中的无价之宝。偶有淘气者砸击,坠下的碎片常是奇妙的平行四边形,捧在手心,如获世间最神奇的水晶。下游近村口处,则矗立着一块堪称巨石的“鸡心石”。河流出谷前,它突兀于狭窄河岸,形如巨大的黑灰心形。记得初二假期,领同学回村游玩,刚至村口众人便被它吸引。大家爬上倾斜却平坦的石面,或对着苍翠群山仰天长啸,或俯身逗弄石下清流中自在的小鱼……
而村里这条小河,从前未深究其名,直到近年见文友撰文探究,称其“骨朵河”,才隐约记起母亲一直唤它“柳泉河”,因它源出上游的柳泉村。究竟孰是孰非,如今已不重要。它终归是我的河,如同那石英石是我的白水晶,那黑巨石是我的鸡心石。亦如此刻眼前这片如画河床,有人赞其“千里江山图”,有人叹为“大地浮雕”,而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来说,它们或许只是自家门前河滩上最寻常的一片石头。世间万物珍贵与否,终系于与“我”之勾连。
枯水期的洛河,无声展露着它的温柔。我们踩着青苔覆盖的列石过河,或方或圆的石头在湍急清流中若隐若现。阳光在剔透的碎浪上洒下万千金箔,儿子的小手抚过岩层上蜿蜒美丽的纹路,惊呼道:“妈妈,快看,石头上有好多画,这是谁画的?”
我问他:你觉得这幅画好吗?
好。
那我告诉你,这幅画的作者,名叫时间。
洛水汤汤,不舍昼夜。不远处的庄子2号桥在河面投下斑驳倒影,古河床被漫射的夕阳染上一层温柔红光。我俯身拾起一片薄薄的页岩,摩挲着它细密的层理如翻阅一本被时光压缩的史册。我不知道,在漫长的历史上,它是否曾被人像我这般捡起、握住,而后又从指间滑落。我只知道,哪怕此刻我握得再紧,终有一日,它也将重新归入茫茫石滩,或被滚滚河流卷走。而所有属于人类纪的短暂悲欢,于这岩石的尺度,不过须臾一瞬。唯有这汤汤洛水,深谙天地间那至高的平衡,它用河道内日复一日地奔涌以及河岸上亘古的坚守,无言诉说着生命的伟大与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