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华路上,见得最多的树,是国槐。
每天上下班,我总与国槐相见。不管近距离,还是远距离,一抬眼,就看得见它。行道上,南北两边,高大苍老的,修剪后发新枝的……仿佛没有国槐,这条路就不是新华路了。
“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从六月初蝉鸣开始,新华路便会一场接一场下起“太阳雪”。细碎金黄的槐米,密匝匝缀满树冠,太阳光一照,不久就嬗变成鹅黄的花朵。风起时,金屑般的花儿在阳光下舞蹈,你的衣领、我的肩头、他的发梢不经意间会被它们装扮。因了这“太阳雪”,新华路也成了网红打卡地。
那天早上,踏着晨光上班。一夜的风,让市一中门前的国槐树下铺上厚厚一层金,远远望去,你会怀疑是谁家婆姨忘记回收的金地毯。两个穿着汉服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在那层泛着金光的绒毯上,她们一定是怕踩痛了落在地上的花儿。两个爱美的小人儿,两颗爱美的青春心灵,在这个清晨,在国槐下被具象化了,她们就是这个早晨的代表。突然想起韩元吉的“共踏槐花记昔年”诗句来。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个共踏槐花的清晨,两个小姑娘定会珍惜这人生旅途中洒落的几瓣姐妹情深。
槐花轻飏如金屑,簌簌若有声,恍然间带我回到童年。场院前的那株老槐树冠盖如伞,虬枝盘曲,树皮皲裂如爷爷脸上的皱纹。“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一个夏日傍晚,我陪爷爷坐在槐荫里,听他讲述老槐的故事: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老槐本就脆弱的身躯再遭蹂躏,弹孔布满全身。可以想象的是,老槐用它宽厚的身体为红军战士作掩体,遮了多少颗子弹,挡了多少块弹片,挽救了多少个战士的生命。仰头的那一刻,老槐绽新花,我不禁肃然起敬。看着那层层叠叠的花瓣,无心闲数落花,也无意将时光坐出禅境。这眼前的寸许槐雪,原是时间丈量生命的标尺,每一瓣都记录着老槐曾经的过往。
十五岁的那个夏夜,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老槐的枝干被无情地撕扯,那风似乎要帮它挣脱大地的束缚,带它去遥远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睡梦中的我,听见爷爷在叹息:“老槐树走了,被大风刮走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往场院外跑。昨晚的那场风让老槐轰然倒下,它饱经沧桑的干枯躯干让人不忍直视。我匍匐在地,轻轻抚摸着它满是疮痍的身体,久久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
又一个黄昏,我独自站在场院前,静静地凝望,沉思。曾经的老槐早已不见,懵懂的少年也已两鬓斑白。回想“满地槐花满树蝉”的少年时代,脚踩层层叠叠的槐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芬芳。枝头,蝉鸣声此起彼伏,交织成趣,蝉噪花落俱成梵音。几十年后,令我惊奇的是,这般禅意境界,竟然能够恰如其分地闪现在脑际。
“此树开花簌簌黄,秋蝉鸣破雨余凉。”一场雨来,新华路的槐树上,被雨水滋润的槐花纷纷扬扬地绽放,金黄一片,美得让人心醉。雨后的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蝉儿们以最悲壮的嘶鸣向这个世界发出自己的呐喊,喊声穿透世间,惊得黄花簌簌落下,惊醒了我涌动的思绪。
身旁,急着赶单的外卖小哥,电动车风驰电掣,一路碎金槐香,他是顾不得关注的。他需要用车轮追逐生活,用时间换取未来。
“花叶相催何日已,尘埃不断几人闲。”国槐花儿与叶子你追我赶,竞相生长,这样的更迭何时是个尽头呢?而在这尘世间忙碌纷扰的人们,又有几个能真正静下心来,享受那份难得的闲暇时光?
那天回村,距离老槐不远的地方,我竟然发现一棵新生的槐,已勃勃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