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爱烈酒,中年喜茗茶。
从爱酒到喜茶,是一个人自我成长的过程;更是个体与亲人、家庭,或离或散却终究相亲相守、骨血交融的悠长旅程……
从前年少,求学离家,每每归乡,亲友相聚,与老父长兄热聊胡侃,豪情百丈,激动处总要执壶倾杯。纵使不得大醉,也要喝到目眩神迷,直至第二日卧榻不起面色萎靡,吃不下父亲做的红烧肉、水煮鱼,只喝得进母亲调煮的一碗甘甜又辛辣的热姜茶。
后来成家,有孩。再归家,坐在酒桌旁高谈阔论举杯酣饮的往往成了爱人。姑爷陪着老丈人、大舅哥,一喝就是半宿。也是,久违团聚,开心对饮,无可厚非。而我沦为配角,也不怨怼,陪母亲收拾好厨余,哄好孩子,再悄然泡一壶暖胃的茶——那时阅历尚浅,对茶亦无研究,送到父兄爱人席间的,无非是放了蜜的菊花茶或一壶煮得酽酽、飘着浓香的黑砖茶。
少喝酒,多喝茶。我执壶笑说,却忘了给身后仍在忙碌的母亲也倒一杯茶,让她暂歇一会儿。
步入三十岁那年,父亲忽然查出重疾。全家人的相聚地点,很多时候转移到手术室外、医院病房。
父亲第一次术后出院,已是深秋时分。金黄色银杏叶纷纷飘坠,我们陪父亲步入医院附近一家雅致的茶社。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聚餐,不仅是因为这里菜品清淡营养,适合大病初愈者,更因为父亲住院时曾不止一次地眺望病房窗外这家被银杏树掩映着的优雅店面,喃喃道,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下床走进那扇门,吃一顿饭、喝一杯茶……
病后遵医嘱,父亲戒了酒。餐桌中央雅致的瓷壶中,从前浓烈恣意的酒,换作了清淡平静的茶。
茶是陈皮白茶,有些年份的老寿眉,入口醇香,寓意也好。我给父亲斟上,道:“金木水火土,茶中蕴五行。酒虽好,却伤身。茶虽淡,却养人。从前喝酒,今后喝茶。”
那天的团圆餐如杯中之茶,安静,平淡,却满口余香,醇韵悠长。
又一个银杏金黄的秋季到来时,父亲已离开我们。那之后的日子,每逢年节团聚,家里的餐桌上,酒无声退席,家人举杯祝福时,轻酌的尽是暖香清茶。
长兄的家里摆上了茶台,一壶数杯。喝的茶并不见金贵,却朴实自然,如揭盖即香远益清的茉莉花茶,浴沸水而甜香醇厚的正山小种,抑或当年和父亲对酒时曾饮过的黑砖茶。撬一茶块,放入当地的山泉水中慢煮。暖暖阳光下,红泥小火炉,茶香浮满室。咕嘟咕嘟的茶水声里,我们与兄嫂执杯对坐,轻声聊着工作、生活、子女。不远处的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如配乐传入耳中,那是母亲孤独却任劳任怨的身影。
入冬后,接母亲来家小住。此时的我已渐入“茶坑”,慢慢走上了喝茶、品茶、爱茶之路。
不记得是哪一天,突然要置一张茶桌。于是客厅靠窗的数平方米便成了弥漫着茶香的一方小天地。
胡桃木色的松木小茶桌,青花瓷的盖碗,紫砂的茶壶,汝瓷、建盏、琉璃、水晶等各色的茶器,从茶桌延伸到茶几、电视柜,最终逐渐占领整个家。与此同时,我开始研究各类茶的品性、冲泡手法、口感、年份……业余时光不再空白无趣,因为无论窗外是阳光普照抑或珠雨连绵,窗内这一方小小茶桌前,总有一壶热茶,数只茶盏,陪着你与时光轻歌曼舞。
独处时喝茶,读书或写字、练书法,都是绝配。茶不语,你亦不语,飞扬灵动的只有思绪、文字、茶香与墨香。
与家人共品,亦别有一番温暖。放学归来的小小少年,放下书包兴冲冲奔至桌前:妈妈,今天又泡了什么茶?
你猜。
绿茶?
白茶?
起初猜错的时候多,慢慢地,小儿郎也尝出了茶与茶之间的区别:红茶是浓香,绿茶是清香……他最爱茉莉花茶,曾多次在上学前悄悄捏一撮放进保温杯,到了学校,还炫耀似的分给同学们品尝:“我舅舅从北京带回来的,香吧!”
母亲在我这里小住时,也渐渐习惯了喝茶。她因睡眠不好,对绿茶之类总有顾虑,我便煮泡黑茶于她。一盏小烛,一只小壶,将长了漂亮金花的茶块投于水中,轻温慢煮,茶香渐次氤氲。我拿出为母亲特意准备的青花瓷压手杯,将仍在厨房忙碌的她拉至茶桌前:“爸爸去了,您还有我们。人生之路那么长,有些时候,您也该停下来,喝一杯茶。”
母亲坐下,像小时候我们在父母面前的样子,噙一口茶,脸上露出顺从而满足的笑容。
“香不香?”
“香。”
“喜欢的话,我准备点,你走时带上。”
话音刚落,家门被轻轻打开。是同住一个小区的公婆来了,提着金澄澄的橘子。他们知道母亲总嫌待在我这里无聊,所以每天都会抽时间来陪她聊聊天。
公婆来了,茶杯便要加两个。我忙又烧水,洗了为他们二人准备的茶杯,公公的是紫砂敞口杯,婆婆的是水晶花瓣杯。三人在阳光倾洒的茶桌前围坐,就着一炉热茶、一盘金橘,聊起某个话题,笑声如茶香,飘满整个客厅。
“爷爷奶奶,姥姥,妈妈——我回来了!”一声稚嫩的欢呼,唤得围炉煮茶的人们纷纷回头,随即绽开一朵朵灿烂的笑脸。
人间烟火暖,茶中日月长。茶香和着亲人的欢笑与真情,从半开的窗户中飘出,如朵朵金色嫩芽,携着爱与希望的种子,渐渐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