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通俗小说一样，我童年的很长一段时光是在姥爷家度过的。那个地方温暖、平静，带着微妙的期待和姥爷身上浓厚的烟草味。

    姥爷是个很有个性的小老头，他的身上丝毫没有老年人的迟暮，反而有股闯荡江湖的侠气。他爱骑摩托，爱种花草，爱挥着蒲扇讲年轻时“仗剑走天涯”的故事。

    姥爷住的小区只有两幢楼，中间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他经常侍弄院里的花草树木，让它们争奇斗艳郁郁葱葱。院里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在花圃里躲猫猫，在树荫下玩斗鸡，在紫藤架下学猫抓老鼠，小院有姥爷种下的春天，也承载了我童年的全部欢乐。

    姥爷很会照料花草，哪怕是些不知名的草本植物，也能料理得花红叶绿趾高气扬。院子的西边有一棵歪脖树，大我两岁的哥哥常爬在树上窜来窜去，抓着歪出的枝干荡秋千，姥爷舍不得斥责孙子，只能更加用心地照顾那棵树，纵使哥哥再调皮也没让那棵树的脊梁多弯一分。我却最爱院里的三株樱花，每当春天樱花绽放，有绯红的花瓣在空中飞扬，我喜欢采几朵花瓣摊在手上，然后闭眼等待蝴蝶落上来，幻想自己变成香妃的模样，也会学林黛玉把花瓣收起来埋进泥土里，写下懵懂的少年心事。

    闲暇时姥爷常坐在树下的椅子上给我讲他曾经的故事，从二十岁的理想到三十岁的闯荡，从田地里佝偻的身影讲到往返石家庄的火车上风尘仆仆的模样。我那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只觉得院子里有花草，有欢笑，有家人，就是我的快乐天堂，哪里也不想去。姥爷浑不在意我的胸无大志，他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说：“你现在还不懂，等以后考上大学，走到外面的世界，有了属于你的广阔天地，就不觉得这里好了。”我稀里糊涂地点头，却把这一幕牢牢记在心里。

    我上小学的地方离姥爷家很近，只隔一条马路，那时候还没有建起天桥，我每天都会在湍急的车流对面看到姥爷等待我的身影。他让我坐在摩托车后座，带我在放学的人流中穿行，我紧紧抓住姥爷的衣摆，棉麻的布料有些粗糙，揉进我浅浅的掌纹里，我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家。有次回到院里，姥爷突然摘下一朵樱花别在我的耳后，煞有介事地说：“真漂亮！”我那时已懂得害羞，一张脸登时羞得通红，立刻飞跑着加入同伴的嬉闹，身后传来他爽朗的大笑。

    私家车越来越多，院子里的绿化带逐渐改造成了停车位，我童年的花园荒芜了，没有花草侍弄的姥爷也老了。如他所愿，我走得很快，快到来不及把路上的风景放进回忆里，不再需要他在马路对面等我放学，也多年不曾坐过他摩托车的后座，只是一味地埋头赶路不问西东。直到前年他出了车祸，我听到消息慌忙跑去医院，见他头上裹着纱布，抱歉地笑着听医生细述他的伤情，听家人批评他的任性与莽撞。我惊觉他的满头银发愈发稀疏，也看到了他眼里的浑浊与落寞。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他，姥爷又怎么是调皮和莽撞呢，他只不过把年轻时受的苦，换成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他看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告诉我要走出去。

    出院后姥爷变得老实了很多，准确地说是行进的速度变慢了很多。刚开始是偷偷背着家里人骑电动车出去采买，后来坐公交车去不太远的地方，再后来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现在只能拄着拐杖走到门口晒晒阳光。有时他走不动了，从卧室到客厅都要费很大力气……我想也许他不是走不动了，他只是想慢一点，这样就可以永远留在时间里了。

    而我却走得越来越快，想要一直朝前跑。离开姥爷家的院子，离开我一直生长的城市，离开我生活的省份……我无数次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碰壁，每当这时，我总会不想念姥爷家的小院，想念姥爷侍弄的那些花花草草。

    过年时回到家，姥爷正拿着喷壶在阳台上浇花。阳光透过玻璃与水汽碰撞，他边洒水边跟盆里的蕙兰说话：“要快快长大，长大就会开花，别人看不到，我来陪你长大。”看着姥爷的背影，我的唇边忍不住漾出点点笑意。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摩托车后座的小女孩正张开手臂展翅飞翔，而她明亮的眼眸里，又长出了一棵属于春天的小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