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爱喝茶。这习惯自我记事起便有了,像是刻在他生命年轮上的一道深纹。
天蒙蒙亮,父亲便起来了。他总是轻手轻脚,怕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母亲和我。但木地板终究会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这声音于我,比闹钟还要准时。我常眯着眼,从被窝里窥见他从柜子里翻找茶叶的背影。
父亲泡茶极讲究。先是烧水,水要刚滚未滚之际最好。茶叶多是普通的炒青,偶尔得了好龙井,便像得了宝似的,藏在铁罐里,舍不得喝。茶具是一套粗瓷的,壶身上绘着几枝墨梅,经年累月,已被茶渍浸得发黄。父亲那双粗糙的手,一到摆弄茶具时,便忽然灵巧起来。温壶、投茶、高冲、低斟,每个动作都透着虔诚。
父亲喝茶时,总发出很大的声响,嘴唇贴着杯沿,轻轻一吸,茶水便滑入口中。我那时尚小,觉得这声音有趣,便也学他。父亲见了,并不责备,反而笑着将茶杯递到我嘴边:“尝尝?”
那是我第一次喝茶。茶水极苦,我皱着脸吐了出来。父亲哈哈大笑,用粗糙的拇指抹去我嘴角的茶渍:“茶要慢慢品。头道苦,二道涩,三道四道才有真味。”
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的话里藏着许多道理。他没什么文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却能在寻常事物中见出深意。他说茶叶要经滚水冲泡才能出味,人也要经历些磨难才能成器;他说茶叶浮浮沉沉是常理,人生起起落落也是自然。这些话,当时听来似懂非懂,如今回想,却字字珠玑。
父亲喜欢独坐。一张藤椅,一方小几,便是他的天地。有时我放学回家,见他坐在夕阳里,茶气氤氲,将他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薄雾中。我常想,他那时在想些什么?是记挂着田里的庄稼,还是盘算着明日的活计?抑或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父亲很少说爱我,他的爱都藏在行动里。我离家去省会读书那天,他早早起来,给我煮了一碗面,又泡了一壶茶。茶叶放得比平时多,茶水浓得发黑。“路上喝。”他将一个保温杯递给我,里面灌满了热茶。
如今父亲老了,但他依然每天早起,依然泡他的茶。我回家看他时,总会带些好茶叶。他嘴上说着“浪费钱”,眼里却闪着光。我们相对而坐,一壶茶,两盏杯,话不多,却觉得安心。有时茶过三巡,他会忽然说起我小时候的糗事,说着说着便笑起来,露出缺了的门牙。
父亲这一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像大多数中国父亲一样,沉默、坚韧,将爱揉进日常的点点滴滴里。他的爱不张扬,却如茶香,淡淡地浸润着我的生命,让我在人生的风雨中,始终能嗅到那一缕温暖的气息。
茶凉了需要再续,父亲的爱,却从未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