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定居已有多年了。凡有空闲,常会在一座离家近的人行天桥歇住脚。倚靠泛着冷光的镀铬栏杆,望向四周灯火不央的高楼大厦,不禁想起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诗句。沉浸于情绪,也会坠入对生命本质的叩问。
都市地铁早高峰是日复一日的“窝囊”戏码,车厢里密密麻麻的人群总让我想起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空间的蚁群。事物都在既定轨迹上搬运各自的重量,在生存的惯性中顶着相似的精神光环。车窗的玻璃照出无数个重叠的自己,相同的黑色夹克,一样的晨起倦怠,目光在电子屏幕上来回穿梭。总有人问:我们忙忙碌碌,究竟在寻找什么?
时间被平凡的生活碾成均匀的粉末,受到“恩赐”的考勤机数字不会发生任何情绪变化,就像拖着疲惫身子回家时在电梯间的沉默。记得去年凛冬的一个黄昏,我搓着手赶路,瞥见一位环卫工阿姨在便利店外捧着又硬又冷的白面馒头发呆,蒸汽在她眉间凝成细小的水珠。忽然觉得我们都在背负一些东西赶路——或是工作单上的条条框框,或是未写完的稿纸,又或是只是害怕停下脚步时,会透视自己灵魂的形状。
去年深秋我在医院陪护时,曾在空荡的走廊尽头遇见位坐轮椅的老人。他长久望着窗外的悬铃木,看叶子在风里翻转、坠落。护工说他总这样看,一看就是半天,哪怕早已认不得自己的儿女。“人老了就像这落下去的叶子。”护工边调整轮椅边说,“可每片落的样子都不一样。”老人凝滞的目光忽然让我想起笔下人物的困境,那时我正为小说的结局发愁,总想着该给主人公安排怎样的结局。我缓步走在医院外面的小路上,思考着:生命的重量从不在于情节的跌宕,而在那些“坠落的瞬间”。比如叶子触碰到地面的轻响,抑或是赶路时猛然抬眼,看见自己投在人间的影子,正与万千个影子相遇又分离。
上次回老家,院外的苦楝树不知何时被雷劈去了半边,残缺不全的身躯显得格外突兀。杂乱的分枝上缠着红布条,在风里啪啦地响。想起小时候总以为它会永远站在那里,就像以为曾祖父的烟荷包会永远鼓得满满的。时光并不会陪着人长大,曾祖父的坟头草我们清理了一次又一次。苦楝树的断口却又冒出了新芽,嫩绿的枝条在春寒里摇晃,就像新生婴儿攥紧的拳头。生命的神奇妙不可言:多少年后我们终将相继离去,自然始终以生死轮回昭示永恒。
史铁生说过:“死亡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在这节日之前,或许我们该做的,是认真走、认真看、认真感受每一次心跳。让匆忙的脚步里,永远留一处柔软角落,盛得下人间烟火,也装得下灵魂叹息。
两道焦急的电话铃提醒我是时候离开天桥,忽然听见桥下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四五个穿鲜红校服的少年追着末班车狂奔,厚重的书包在背后晃荡,笑声打破暮色的沉默。我知道,在城市的千万个角落,还有无数这样的身影,在红绿灯的跳跃间、键盘的敲击里追赶自己的“公交车”。我们或许无法挣脱匆忙,但至少可以在一刻,倚着栏杆看暮色漫过街道,看车灯连成光的河流,然后懂得:匆匆亦从容,且行且思之。当我们学会用温柔拥抱人间,便既是做看风景的人,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