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如醒了,确切地说她是被院里母鸡“咯咯哒”的叫声吵醒的。
这是一座地坑院。作为“穴居”,与陕西那种依崖掏洞而居的方式略有不同,豫西这种地坑院是向地下垂直挖掘六七米深,然后掏窑而居。
“你醒了?”张家奶奶给马月如端来一盆洗脸水,“夜黑哩睡得不习惯吧,我们这土窑洞可比不上你西安城里的席梦思。”
“是有点不习惯。”马月如有点不好意思,昨晚她辗转反侧天快亮时才关灯睡觉。“张家奶奶您别生气,我住这7天每天给您加5块的电费钱。”
“傻丫头,奶奶不愁吃不愁穿,稀罕你那5块钱?赶紧把脸洗了,我熬的红豆子小米汤可香了。对了,差点忘了,就等着‘金凤’下蛋呢,给你炒新鲜的鸡蛋。”
“在哪儿呢,别动,我来捡。”听说有新鲜的鸡蛋捡,马月如哪还顾得上洗脸。
共有4只母鸡“咯咯哒”地表功。张家奶奶分别介绍,这两只披着黄金甲鸡冠邋遢的是“金凤”,那两只像钻了灶洞一身黑的是“黑羽”。“‘金凤’下的蛋个儿大,‘黑羽’下的是绿壳蛋。鸡蛋用麦秸火炒出来的最香。”
麦秸引火容易,燃着后火势柔软地舔着铁勺底。菜籽油冒出蓝烟后,张家奶奶缓缓倒入加了槐花的鸡蛋液。“刺啦”一声,诱人的香味儿瞬间溢满窑,少顷整个地坑院都是香味儿。
“哎呀,张家奶奶,满村都是您炒土鸡蛋的味儿。”组长红喜一只脚踏着拦马墙吆喝道,“您家的‘邮牌’我修好了。不过,您老人家还是尽快搬到下坪新场去吧,放着舒适的红砖平房不住,非要在这地坑里多不方便……”
张家奶奶不乐意了,捡起一根树枝抛向空中:“真要闲得慌,你下来帮我把茅坑里的粪出了。”
“没问题,我先去南河赶个白事儿,回来就帮你清粪。”红喜倒也爽快。
吃罢饭,马月如帮张家奶奶安装“邮牌”。这既像张家奶奶案头的筷子筒,又像“邮箱”。底色刷的绿漆,“9号地坑院”这几个字刷的红漆。“邮牌”钉到廊道大门框上,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儿。
“这是邮箱?”马月如问。
“对,专门用来收信的。”张家奶奶说,“很久以前,每年还能收到几封信。后来,后来就……”
马月如见气氛不对劲儿,忙支开了话题:“我昨天傍晚很随意地就住进了您家,还没来得及参观哩,我这就好好转转,多拍些照片。”
后来,马月如到塬上写生,通过红喜了解到,张家奶奶是个不幸的女人,曾经生育一女一儿。据说,女儿招娣4岁时被一个货郎担老头拐走了。全家人为了找孩子吃尽了苦头,日子过得窘迫。生下儿子后,她老伴张满子依然没有放弃寻找女儿,他弄了一辆人力车,车身是寻人的彩色喷绘。几乎寻遍了河南、陕西、山西的城市和农村。为了方便联系及报平安,张满子隔三岔五向老家寄一封信。时间一长,邮局的人就帮他们家做了一个收信的“邮牌”,钉在地坑院廊道大门框上。一旦张满子从外地寄信了,邮局的人就把信投进“邮牌”。
“再后来,张满子寻到河北时突发心脏病,没了。”红喜说。
“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马月如问。
“哦,你说的是张蓝天。张满子死时,张蓝天高中毕业。后来张蓝天成了一名消防员,可惜1999年救火时牺牲了。”红喜说。
“乖乖,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张家奶奶还保留着这个牌不牌箱不箱的东西。”马月如说。
“如今百姓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村子在下坪新场盖了大社区,就差张家奶奶没搬家了。国家政策好啊,新房是免费的!”红喜自豪地说。
“张家奶奶是在等女儿回家。”马月如说。
说好的住够一星期,转眼五六天过去了。这几天,马月如除了画画就是吃好吃的。不知什么时候起,马月如改口直呼张家奶奶为奶奶了。奶奶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不必说那地软韭菜馅包子、槐花鸡蛋馅饺子、肉丝儿麻食,单是面条就有卤面、炒面、焖面、拌面、扯面等,马月如一边嚼个不停一边嚷嚷:“哎哟太好吃了,不行,我得减肥!”
令村民困惑的是,虽然油菜花早都开败了、油菜荚已经很饱满了,但这个来自西安城的小女孩却在不停地画油菜花。一天画一幅,并且金灿灿的花海中老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车把手前边的筐里有只小狗。
明天就要启程,即将告别奶奶。马月如翻来覆去睡不着,奶奶喊她:“要是不瞌睡,你抱被子过来跟我睡一块,咱俩‘埋喷’会儿。”
“好,那咱就聊到大天亮。”马月如回应道。
傍晚村中一眼旧窑塌了,电线杆倒了,停电了。奶奶从炕眼洞里摸出一个雪花膏玻璃瓶,倒了一些菜籽油,又从拐窑深处弄了一撮棉花,搁膝盖上搓了搓,做成了一根灯芯,插进雪花膏玻璃瓶——“吧嗒”一声打火机点燃了这个特殊的油灯。
燃着的油灯使空气香香的,奶奶举着油灯或从抽屉里翻出几颗干红枣,或从笸箩里翻出几个核桃。“这都是招娣最爱吃的……”奶奶又想起了那个曾经的女儿,自顾自地念叨。
随着奶奶的走动,窑洞里的一切都成了剪影,投放到窑洞墙壁上。马月如看呆了,朦胧的橘黄色光影中,仿佛妈妈微笑地看着她,男友载着小狗在油菜花丛中骑行,车筐里的小狗兴奋地叫着……
“为啥来我们村。来,给奶奶说说。”
“招娣一定很漂亮吧?”
“你先给我说说你的事儿,我再给你讲我的小招娣。”
“我和他大一时来张塬村写生相识相恋,如今大学毕业5年了,可是他妈妈不喜欢我。这次公休我特意来到张塬村,这几天我想开了,回去就分手。这个‘坏人’我来当。”
“我们年轻那会儿才简单呢,我都没见过满子,就凭媒婆那张嘴,吹的小伙儿这也好那也好,半嘴不提穷字。隔着埝头瞅了两回,就把亲事给定了。答应的手表还是借钱买的,答应婚后给补一台缝纫机,结果10年后才给置办上。结婚时就用5斤棉花、10斤猪肉把我哄到手了。”
“那陪嫁是啥,你们吵架不?”
“当时我娘家给陪了一个床头柜、两块银圆。银圆中间有窟窿,好像是从别处拆下来的。那会儿因为穷,吵架的人家多着哪。我和满子也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满子大高个儿,我干不过他,就抱他腿、撕他裤子……现在日子好了,满子人却没了,还有那招娣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
“结婚有那么可怕吗?看来我必须跟他分手。每次吵完架,他都得哄我,他也累我也烦。这回出来我把他手机号和微信都拉黑了。”
“你呀,那些画不说明你心里都是他吗?还是太年轻,啥也不懂,就像偏窑坑里的石头。”
“哈哈,您说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的小招娣可懂事了,她头顶3个旋,左耳边有个‘拴马桩’……老了才活明白,过日子都是凑合着过哩,老天爷总是让你不顺,咱不能被老天爷压垮了,两个人心要往一处想、劲儿要往一处使,这样过日子才有奔头。一天到晚情呀爱呀挂嘴边,屁用不顶!要说闹矛盾,都是吃饱了撑的!”
“哎哟,奶奶,您一说吃,我饿了。”
“好办,这就给你烙鸡蛋煎饼。”
吃过早饭,马月如主动帮奶奶收拾饭桌。就要分别了,奶奶一个劲儿地塞好吃的,旅行包的拉链都拉不上了。“我的乖孙女,别忘了奶奶哦,啥时闲了就来看奶奶。那个,鸡蛋煎饼还剩两张,千万记着吃哦!”奶奶眼里泛着泪花。
来时坐的慢火车,回时选的高铁,归心似箭。
犹豫再三,马月如鼓足勇气敲响了男友家的门。
透过“猫眼”,男友妈妈看清是马月如,便打开了门:“你这丫头,哪能这么任性,说拉黑就拉黑,害得我儿子拥军茶饭不思,说是撵你去了。”
“啊,对不起。我心情不好,出去散散心。阿姨,拥军上哪儿撵我去了?”
“他说去你们初恋的地儿找你了。你给他拉黑了,他借助兰子的微信朋友圈,研究得出你去张塬村了。”
“这一段我也想开了,不能因为我破坏你们母子关系。”
“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先把拥军从‘小黑屋’里放出来。我考虑好了,你俩的事儿我答应了!”
“阿姨,我,我……我,阿姨,您这左耳边是‘拴马桩’?那您头顶是不是有3个旋儿?后背可有两颗痣?”
“小如啊,你脖子上的项链哪来的?阿姨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这银项链是煎饼下边的,不,是张奶奶偷偷给我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体特征?”
“嘿嘿,阿姨,我知道您的亲娘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