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总带着怯意,细密地渗透进墚峁褶皱里。我蹲在爷爷坟前祭奠时,远处山洼腾起的新绿突然晃了眼——那片被春风揉开的麦地,二十年前分明落过一场封山的大雪。
那年正月十六的雪,是踩着夜半的西风来的。鸡鸣三遍,窗纸仍透着铁青色。爷爷蹲在灶前煨烤我的帆布书包,火星子溅在蓝布棉裤上,烫出几点焦黄的星图。“走沟底老路,背阴处的雪壳子能承住人。”他把烤热的搪瓷缸塞进我怀里,蒸腾的水汽与爷爷皱纹里的旱烟味交织在一起。
行囊是连夜捆扎的。两床棉被对角相叠,中间夹着十二个黑面馍。纤维袋四角穿麻绳的孔洞,还留着去年秋收时谷粒挣扎的划痕。爷爷试了三次才把铺盖卷勒成合乎心意的长方体。
铁锹破开第一片雪壳时,山雀惊飞掠起的碎玉簌簌落在我们肩头。他总在锹刃卡顿的间隙说话,那些年轻时的雪夜送粮、冰河运炭的旧事,随着白汽从嘴角逸出,转眼凝成我睫毛上的霜花。
“五八年腊月背着你大姑去县城瞧病……”故事讲到第三折,我们在断崖边的老杏树下歇脚。爷爷摘下帽子,花白鬓角升腾的雾气竟比哈出的白烟更浓。他摸出黄铜烟锅在锹把上磕了磕,忽地笑出声:“当年你奶奶就是在这棵树下,往我棉袄里塞了三个烤洋芋。”树根处裸露的岩石上,还留着几十年前篝火熏烤的焦痕。
后来我常想,那些跌进雪地的故事,或许都被地母收了去。当我们在向阳坡种下第七茬荞麦时,爷爷的叙述开始出现裂痕——他会在铲雪时突然沉默,把某个讲过三遍的细节重新拆解;或是望着某道车辙怔忡良久,仿佛看见自己三十年前的脚印正在消融。
正午的日头虚浮在天际,我们终于望见校园中央的红旗。爷爷解绳索的动作比系时迟缓许多,冻僵的手指在麻绳结上反复打滑。当最后一粒雪渣从铺盖卷抖落时,他突然往我手心塞了块硬物——是带着体温的烟荷包,粗布上歪斜的“平安”二字。荷包内层藏着片干枯的苜蓿叶,那是去年清明他扫墓时夹带的。
返程的脚印独自蜿蜒进暮色时,我忽然读懂了他讲故事时的寂寞。那些精心养在皱纹里的往事,原是需要借着送孙儿上学的由头,才能堂堂正正地晒晒太阳。风卷起他棉袄下摆的补丁,像面褪色的旗,在雪野上渐行渐远。
风儿拂过湿润的碑面,远处有牧羊人的呼哨掠过墚坡。我轻轻拂去坟头苜蓿芽上的纸屑,忽然听见三十年前的雪,正在新生的草根下汩汩消融。老杏树的枝条探过崖壁,将淡粉的花瓣洒在爷爷曾经歇脚的石头上,恍若当年落在他肩头的雪。
樟木箱底的烟荷包依旧裹着那片苜蓿,只是叶脉间的绿意早已褪成茶色。每年开学前夜,我总要把荷包压在枕下——那些针脚里藏着的春寒,竟比当年铁锹破开的雪壳更冷。而此刻墚坡上的新雪,正沿着爷爷踩出的脚印融化,在麦子地裂缝里汇成细小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