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弥漫在各处：门廊，小径上，花园，甚至整片雪地和天空。

    雪以极为缓慢的姿态飘扬着。屋里晦暗，台灯送出椭圆形橘红光，我蜷缩在沙发上，享受与黄昏没有多少分别的午后时光。风缓缓吹起，树枝开始摇晃，枝头积雪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动，一只流浪猫受到惊吓，飞快逃离，我看见一团灰色虚影和它留下的黑洞般的爪痕。雪边落边化，地上只有很薄的一层白，不知道晚上会不会结冰。

    我下楼，迎着花香走去。

    结香是灌丛状，一丛结香足足有70个枝子，每个枝头的顶端都有花序，12个花序缓缓绽开，其余的闭合着。所有花朵都低头向地。结香花是头状花序，由20朵、30朵、50朵花组成，远看像个绒球，长而弯曲的萼筒被一层银白色茸毛覆盖，萼筒微张，香气从里面流泻出来。浅褐色枝条上，去冬还未落尽的叶片干涩地低垂着，又白又黄散发着浓郁气息的结香花，让人嗅到便忘不掉的香气，在早春时节，在雪纷飞的下午，在猫懒洋洋躲在沙发后面睡觉的时候，开始缓缓绽放了。结香花序外被的银白色浓密的茸毛，有效挡住了雪和风，为结香造了一个小小的暖房，让花朵能够挨过寒冬。

    结香花一般在2月下旬开放。如果遭遇特殊情况，比如突然降温，下了一场大范围的雪，原本一些就要开放的结香花，就会合成一个银白色花筒，把花朵藏起来，耐心等雪融化，等待时机到来。如果地气持续上升，在2月初，就算下雪天它也一样会绽放。虽然雪花纷飞，气温低到零下5摄氏度，结香花竟然还是开了，一朵一朵地从蜷缩的姿态慢慢起立，站直腰身。一簇花全都站直后，人们才看见结香花，才会惊讶于光秃秃的树枝上，竟然开出如此娇艳的花朵。结香忍耐漫长冬季的风霜侵袭，只为一个特殊时刻，其间绝不允许有丝毫松懈，它为自己的成人礼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准备，像无畏的少年、天真的少女为青春的仪典采集金枝与花环。结香的爱美之心甚于人，简单且纯粹，时间一到，不再沉默，会将内心全部的狂热一举宣泄。它昂起头，献出明黄如金的色彩，心有所想的年轻人，随手在枝子上打一个结，或者摘走一枝正在开花的结香枝条，没有一片叶子的柔软的枝条，连同满枝的香，一起送给亲爱的人。

    结香，这两个字要从心里缓缓送到舌尖，由舌尖轻轻发出平声念出来。结香，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的花要同步盛开，花心的香要弥散开来。

    暮色朦胧，雪还在下，结香怡然自得地缓缓地开放，吐露芬芳，开得持久而坚定。

    我托起一朵花，轻轻抚摸它毛银白色的茸毛，感受那种柔，那种软。我再凑上去，用它的茸毛蹭我的脸颊。就这样，我与一株植物进行了心灵的交流，我们谈了对雪、对风、对春天的看法，我们非常坦然，内心安静。我与植物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放松，也十分坦诚，不必心怀戒备，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也不用编瞎话，说谄媚的话，唱赞美诗。我对它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窥探之心。结香也一样，它不说话，自然不会撒谎，不会是非不分，不会虚张声势。它对我裸露全部，保持一动不动地凝视，没有暗藏隐喻，绝不干涉我的任何想法。我们就这样相互拥抱，各种独立，一会儿我转身离开后，它还是那样站在原地不动，我走远以后，它会逐渐变得模糊，香气也会变淡，我的背影同样也会模糊不清，直到轮廓也消失不见，当我关闭单元门的时候，我与它就被玻璃隔在两个世界，一个烟火人间，一个脱俗的自然天地。但它对我绝不会有怨言，它想表达的意思，我悉数收到了：蓝猫小心翼翼的爪子，银脸喜鹊翘起来的尾巴，珠颈斑鸠咕咕咕的叫声，黄嘴乌鸫落上海棠枝头的颤动与风……我能想到的春天的事物，它都交代清楚了，它给了我比春天还绚烂的幻境。我独行，独享，独自沉淀，随后抹去与结香相关的全部记忆，等来年早春的雪夜，再次复活。

    合着的结香花瓣还在缓慢打开，暗香浮动，雪还在下个不停，春天已经抵达我们共同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