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用红绸包裹着的褪色的弹壳,珍藏着的不仅是对家国命运的记忆,更是一代人的青春岁月,珍藏着的是硝烟背后那些永不褪色的军魂,是一个民族的脊梁、风骨和最深沉的底色,比血更红、比钢更硬的老山红……
2025年8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8周年纪念日。本期《讲述》让我们一起来倾听,一位老兵40年前南疆保卫战时的所见所闻。
我,常常会打开放在案头上,红绸包裹着的一枚褪色的弹壳。
40年了,每当指尖抚过岁月留给它的暗红铜绣,云南麻栗坡的雨就会准时跳进我的记忆,那是湿热的、带着硝烟的雨,混着战友们的冲杀声和呐喊声,从我19岁的青春岁月里洇染开来……
光荣弹与烂裆膏
1985年深秋,滇南的雾像化不开的浓墨。军列在边境小站停下时,空气里飘着木棉花的甜香,却也藏着硝烟的辛辣。
政治处主任王占军把一枚锃亮的光荣弹塞进我手心:“小王,这玩意儿比命金贵。”他的手掌布满老茧,虎口处的枪茧磨得我掌心发烫。
那一天,我身上多了五样宝贝:压满实弹的冲锋枪、装着备用胶卷的相机、记满采访提纲的硬壳本、沉甸甸的光荣弹,还有鼓鼓囊囊的急救包——我是高炮团政治处的报道员,那年刚满19岁。
那些日子,我常在炮位间穿梭。四炮手小张在炮管卡壳时,光着膀子趴在炮座上排除故障,子弹在头顶织成火网,他盯着瞄准镜喃喃自语:“标尺校准了,能咬住目标了!”炮长老赵在雷达站坚守七天七夜,眼睛熬成了兔子眼,却能在震耳欲聋的轰鸣里,听出炮弹引信的细微异响;炊事班班长总在凌晨3点的雨里升起炊烟,蒸笼里的馒头混着雨水和汗水,咬一口却比蜜还甜。这些故事被我记在本子上,字里行间浸着咸涩的汗味,也浸着高炮兵特有的金属气息。
记忆最深的还有烂裆膏。
高炮团驻扎在麻栗坡坝子乡,亚热带的溽热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汗水浸透作训服,在腰间、腿根捂出成片的红疹。战友们发明了“金三角”疗法:白天用盐水擦洗,夜里抹上凡士林,再垫上撕开的急救包纱布。我采访过卫生员小李,这个18岁的河南兵总把最好的药膏留给一线战友,自己的溃烂处结着黑痂。
“王干事,别写我。”他往绷带里撒着滑石粉,“写写炊事班老王,他给高炮阵地送热汤时,裆部的血水把挑筐都染红了,汤里却没溅进半滴泥。”
暴雨与血河
1986年,秋雨来得格外猛烈。
那夜,我被撕心裂肺的呐喊声惊醒,帐篷外的雨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地面。
“山洪!快救兵器!”张干事拽着我冲进雨幕,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摇晃,被洪水卷走的炮管在浊浪里翻滚着。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指挥部撤,泥浆没到膝盖,每一步都像要被地心吸住。突然,张干事的手电筒照到前方——几个黑影在洪水里挣扎,是运送炮弹的军工连战士。
“解背包绳!”我和张干事扯着背包带蹚过去,冰冷的洪水灌进领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把最后一个小战士拉上岸时,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箱高射炮弹,铜质弹壳被汗水浸泡得发亮,箱底的防潮纸却没渗进半点水。
南温河在我眼前成了血与火的河。高炮炮架在浪里沉浮,像巨兽的骨架;战友们手挽手筑成人墙,喊着号子把雷达往高处抬,有人被冲走了,立刻有人补上来;通信股股长跪在泥地里,捧着被水泡烂的密码本痛哭——那上面记着所有高炮阵地的坐标参数,他把本子焐在胸口,像护着刚出生的娃。
后来才知道,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冲毁了多座桥梁,却没冲垮高炮团用身体筑起的防线。第二天清晨,朝阳刺破云层时,我拍下一张照片:泥泞的河岸上,高炮团的军旗插在翻倒的炮管上,旗面虽被撕破,五角星却在晨光里烧得通红。
1014高地的12小时
那年10月14日,晨雾里带着铁锈味。
提前3天潜伏在老山主峰时,我和四连战友张群谋蜷缩在猫耳洞里,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副连长给每个人分了半块压缩饼干:“省着点吃,打完这仗,我请大家吃罐头。”他嘴角裂着口子,说话时渗出血珠,那是前晚勘察高炮隐蔽阵地时被荆棘划破的。
张群谋偷偷塞给我半块腊肉:“我表哥寄来的,记者也得有力气拍照。”肉干硬得像石头,嚼在嘴里却透着香。
上午11点57分,总攻的信号弹像流星划过天际。
刹那间,后方的炮群齐声怒吼,大地在脚下剧烈颤抖,我趴在掩体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出来。透过炮口的火光,对面的山头像被巨斧劈过,整体矮下去好几米。测距手小王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王干事,看我们的‘萨姆’!”他的军帽被气浪掀飞,露出被炮火映红的脸庞——我们的高射炮不仅能打空中目标,平射时就是摧毁地堡的利器,炮弹出膛的轰鸣里,能听出钢铁的骨气。
步兵冲锋时,我跟着四连的后勤梯队往前送弹药。机枪子弹在头顶织成火网,炮弹的冲击波把我掀翻在地,相机磕在石头上,镜头盖弹飞了。“快起来!”一个彝族战士拽起我,他的绑腿渗着血:“我们彝人说,倒下的树才会被虫蛀。”他叫阿黑,背着30公斤的子弹箱,却跑得像羚羊。在他身后,军工战士们猫着腰前进,每一步都踩在弹坑里,我看见有人被流弹击中,倒下时还保持着托举弹药箱的姿势,手指抠进泥土里,像在攥住什么。
从午后到深夜,我按下了几百次快门。卫生员跪在弹片堆里给伤员包扎,绷带用完了就撕自己的衣角;司号员在断壁残垣上挥动红旗,号声被炮火打断,却像没断线的风筝;一个年轻的炮手在推炮上阵地前,突然回头朝我的镜头笑了笑——那笑容后来成了许多烈士纪念馆里的展品,照片下方写着:“19岁的青春,和炮弹一起飞翔。”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时,我在本子上写下:“今天,我看见太阳从血里升起,高炮的弹道是它最美的金边。”
老虎口与生死谊
战斗间隙,我常跟着步兵部队去前沿阵地。
一次去负一号阵地采访,3个彝族战士自告奋勇当向导。“那里是老虎口,去年吞了我们两个兄弟。”领头的老兵呷着竹筒酒,酒液里泡着草药。他们背着冲锋枪,腰里别着砍刀,在密不透风的丛林里开路,砍刀劈在竹节上的脆响,像极了高炮炮弹的压弹声,一下是一下,透着股干脆。
路过“无底洞”时,他们让我踩着他们的肩膀过去。那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缝,下面是几十米深的悬崖。阿黑趴在岩石上,让我踩着他的后背,另两个战士在前面拉。
“别怕,我们的骨头比高炮的炮栓还硬。”他的声音闷在石头里,像远处的炮声。当我安全落地时,看见他后背的衣服被磨破,血珠渗出来,混着汗水往下滴,在石头上洇出小小的红痕,像落在战场上的红山茶。
一生难忘战友情。一连的神炮手老杨,总在炮击间隙教我认星座说:“北斗七星像高炮的瞄准基线,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五连的通信员小周,把未婚妻寄来的糖果全分给伤员,自己含着糖纸解馋,他说:“甜滋味,得让流血的人先尝。”炊事班的老王总在我采访晚归时,留着一碗热姜汤,他说:“报道员的笔杆子,也得暖着才有力气写咱们高炮团的英雄”……这些故事后来变成了报纸上的铅字,有的战士看到报道会红着脸挠头,有的却再也没机会读到——他们的名字永远刻在了老山的纪念碑上,像高炮的弹道一样笔直,指向天空。
红绸与星辰
40年弹指而过。案头的弹壳早已锈迹斑斑,当年的硬壳本却依然平整,里面的字迹被岁月晕染,像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去年战友聚会,王占军主任颤巍巍地拿出一张照片,是战斗胜利后,我们政治处在高炮阵地前的合影。照片里的我,穿着发白的作战服,胸前别着光荣弹,身旁是昂首的高射炮,炮管指着云团,像在瞄准岁月。
“你看,这是小马,守炮位时冻掉了两根脚趾;这是小张,后来在老虎口替我挡了块弹片;这是老赵……”老主任的手指划过那些年轻的脸庞,声音哽咽了。
40年后的今夜,窗外的月光落在弹壳上泛着柔光。我分明看见了老山主峰的夜空,星星亮得像未爆的炮弹;那暴雨中的军号,在雨里淬得愈发清亮;还有战友年轻的脸庞,在汗水里淌着光……
(作者系三门峡市检察院宣传处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