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挟着蝉鸣。四年前的七月,当我从快递员手中接到邮件,拆开,看到“2021录取通知书”的字样时,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在手心的那张泛黄的残缺纸片,想起父亲那张单薄的折叠纸片:三代人的录取通知书,像三颗串联起时光的星辰,在不同的夜空里,闪烁着相似的光,诉说着同一个词——远方。
爷爷的通知书藏在樟木箱底层,是1958年初秋寄到公社的。那年他刚满十八岁,正扛着锄头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村支书举着牛皮纸信封在田埂上喊他名字时,他以为是征兵通知。后来父亲常说,那天爷爷把通知书揣在怀里,连夜走了四十里山路回家,油灯下反复摩挲着“武汉纺织工学院”六个铅字,纸角都磨出了毛边。
那张通知书在搬家数次后,只剩下残缺的纸页了。那是爷爷一辈子的遗憾。爷爷告诉过我,他常在梦里看到那个校徽的图案。爷爷说,那是他见过最美的图案,比自家地头盛开的向日葵还要鲜活。他带着那张纸走进武汉,毕业后到东西湖棉纺织厂工作,见证了一代东棉人青春奋斗的历史。弥留之际,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残缺的纸页,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又看到了当年田埂上奔跑的自己。
父亲的通知书来得仓促。1984年8月底,他正在县城建筑队和水泥,邮递员骑着绿色自行车闯进来,车铃在粉尘里叮当作响。“西安工业大学”五个字印在薄如蝉翼的纸上,格外耀眼。父亲把它塞进工装内袋,直到收工才发现通知书的边角被水泥浆糊住,他用温水泡了整夜,那些蓝色字迹像水草般在水里漾开。我见过那张被抢救回来的通知书:纸面布满褶皱,内页上的几个字洇成了淡蓝色的云。
那张通知书曾经压在父亲的书桌玻璃下,边角被岁月熨得服帖。他常指着右下角的钢笔字给我看:“请携带户籍证明及粮油关系转移单。”“那时候粮票比钱金贵。”父亲摩挲着纸面说:“我背着你奶奶炸的油饼坐绿皮火车,三天三夜没合眼,就怕把通知书折坏了。”他在机械系的实验室里焊过电路板,在车间里跟过生产线……后来,那张通知书被母亲收起来,也放进了樟木箱的底层。
2021年的蝉鸣正盛。当快递员把EMS信封递给我时,梧桐叶的影子刚好落在“华中师范大学”的烫金校名上。拆开时,立体的校门模型从纸页间弹出,那凸起的卡片上“华师印象”四个字格外醒目,比爷爷描述的向日葵更鲜活,比父亲珍藏的单薄纸张更耀眼。母亲想用红绸布包起来,我说拍张相片留下来就行了。她却固执地找来樟木箱,把它放在父亲的录取通知书上面。
后来,我到南方工作定居。那些远在老家的物品,那些看似有用但永远用不着的东西,那些永远用不着但还有收藏意义的东西,我只能与它们道别,或怀念,或舍弃,当然也包括那个樟木箱。它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尤其是那里面的三张录取通知书。残缺的那张,边角蜷曲如枯叶;变形的那张,折痕深如刀刻;完整的那张,烫金校名像团永不熄灭的火苗。
在这个蝉鸣的季节,我想起樟木箱,想起那三张录取通知书,它们如不灭的航灯,悬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星空里,照亮着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