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文学热衷于解构宏大叙事的浪潮中,《阿娜河畔》如同一块棱角分明的界碑,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历史褶皱重新摊开在戈壁烈日之下。阿舍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锐触角,穿透“屯垦戍边”四个字的政治符号,在艾青、杨牧等诗人吟咏过的土地上,掘出了一条流淌着血性与诗意的暗河。
小说以兵团二代“何小荷”的还乡视角切入,巧妙构建了双重时空:现实中的河畔镇正在经历现代化阵痛,推土机轰鸣着抹平父辈用坎土曼凿出的灌溉渠;记忆里的20世纪60年代,上海支边青年的手风琴声与维吾尔族牧民的冬不拉,在胡杨林深处交织成荒原上最初的文明和弦。阿舍拒绝线性叙事,而是让戈壁狂风卷起记忆的砂砾——某个清晨母亲失踪时灶台上凝固的苞谷糊,父亲腰间永远别着的测绘仪,牧羊人阿迪力江送来的那把镶银英吉沙小刀……这些碎片在蒙太奇般的跳跃中,拼凑出被官方史册遗漏的边疆微观史。
“我们既不是真正的军人,也不是纯粹的农民”,主人公的独白道出了兵团人永恒的身份焦虑。阿舍笔下的人物犹如戈壁滩上的骆驼刺:上海知青周老师坚持每天用栀子花香皂洗手,却在暴风雪夜用体温焐热难产的母羊;哈萨克族少年叶尔江说着流利的汉语,却在深夜对着星空用母语吟唱祖先的迁徙长诗。
贯穿全书的阿娜河绝非田园牧歌式的背景板。旱季龟裂的河床裸露着1952年第一代垦荒者的白骨,汛期暴涨的浊流又冲毁刚建好的棉花加工厂。这条被赋予女性名字的河流,始终以暴烈与温柔并存的姿态凝视着岸边的人群:它见证过兵团战士与当地牧民争夺水资源的械斗,也倒映过汉族姑娘与维吾尔族小伙在月光下交换《福乐智慧》和《毛主席语录》的身影。当结尾处何小荷将父亲的骨灰撒入河心时,纷扬的灰烬中浮现的不仅是个人记忆的终结,更是一个时代在现代化进程中必然经历的淬炼与重生。
阿舍的笔触既有帕慕克式对细节的执迷,又带着李娟般的灵动野性。当《阿娜河畔》用文学重新擦拭“兵团”这个被符号化的历史镜面时,我们看到的不是非黑即白的意识形态图谱,而是无数具体而微的生命如何在时代洪流中寻找尊严与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