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回到老家的村子,看到坡根二哥房后那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仿佛见到父亲正满脸笑意地迎我归来。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五年了。他生前最爱种树,种得最多的是松树、桐树和杨树。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春日时节,父亲总趁饭后的闲暇将镰刀绑在竹竿上,背上木梯到河边的大杨树上钩些枝条,再在河渠边挖沟排枝、填沙覆土。得到充足水分的杨树枝在春风里抽芽生长。年复一年,村里的沟壑边、水渠旁,处处可见父亲亲手栽种的大小杨树。有一年,父亲从公社开会带回几株细直挺拔的新品种——箭杆杨,拇指粗细却有两米多高。他如获至宝,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反复踩点,最终将它们栽在上房背后。这些树一年便能蹿高一大截,不出十年已长成参天大树。后来我建新房时,它们成了最好的房梁檩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公社号召发展桐树种植。我刚初中毕业,父亲便带着我去大队领了几编织袋桐树根,用架子车拉回村分给各家。那时人们只顾着种地填饱肚子,对栽树兴致寥寥。队长喊了一遍又一遍,仍剩三分之一无人认领。父亲便把剩余的树根截成五六寸长的段,见缝插针地种在自留地边、责任田头、山坡根下——但凡有空地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树苗。村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私下议论:“种这些树有啥用?山里地少,庄稼都吃不饱。”连爷爷也反对:“山里遍地杂木,树又不能当饭吃。地头的树长大了还遮庄稼的阳光。”父亲却坚持道:“山上那些杂木不成材。如今政策放开,人们砍树建房、买卖木材没了约束,要不了几年树就得砍光。植树造林能固水土、挡风雨,这些速生树种成材快,将来做家具卖钱,比种庄稼值钱多了。”
父亲的远见卓识与躬身力行,恰是他为人处世的写照。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三十余载,他从不空谈,总是默默行动。种树于他不仅是事业,更成了融进生命的乐趣。每年春天,栽树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面对非议,他常笑着说:“树有灵性,虽不会说话,成材那天就是给主人的报答。”
我成家时因建房欠下千元外债。正发愁时,发现房前屋后的桐树早已成材。伐大留小,部分做了家具,余下的卖给木材厂,竟解了燃眉之急。这是父亲栽下的树,却让我尝到了甜头。
1982年,父亲见一大家子挤在几间土房里,决定为二哥在山坡根建新房。屋后是光秃秃的岩石坡,暴雨时水流直泻而下,连积攒的落叶浮土都被冲得一干二净。新房落成后,父亲先在屋后垒了石堰,又沿堰栽了排速生洋槐护坡固土,接着年复一年地在坡根栽松树。每栽下一棵,他眼里都闪着期待。尽管岩缝缺土、松树长得慢,但经他精心照料,这片“绿洲”终成了山坡上最醒目的风景。
1990年初冬,父亲因病去世,留下的“绿洲”却愈发葱郁。此后每年春天,我都去梨树沟的自留山栽松树,直到1995年离开家乡。后来无论到县城还是三门峡,只要看见杨树、桐树或松树,总觉得父亲的目光正透过树影注视着我——他像一棵参天大树,始终荫庇着我们。而我们,也永远活在他的四季牵挂里。
父亲的树,成了我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