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扑进纱帘,照着书案上的《陶庵梦忆》,旧书便有了和平常不一样的色彩和温度,纸页间浮动的尘埃仿佛从三百年前飘来。窗外,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引吭高歌,汇成一首春日交响曲,书页翻动中,我仿佛听见张岱正摇着折扇咏吟:“林下漏月光,疏如残雪。”鸟儿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在春光中滴落成晶莹的珍珠。
幼时偷偷摸摸读书的记忆最是深刻。家中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小孩子贪玩,为偷一时半刻懒,我常腋下挟一本连环画,踩着猪栏攀缘而上,躲在猪圈夹层的柴火堆中读书。轻微的攀爬声惊动了躺着闭目打盹的黑肥猪,它慢慢地站起来对着长方形的空猪槽嗷嗷直叫。厨房忙碌的母亲对着猪圈一阵臭训,才喂不久又饿了?真是喂不饱的猪!那时的阅读是场探险,每个铅字都是打开未知世界的钥匙。有时读着读着,两行热泪滴在书页上,将字符晕成月光下的花。有时对着插图傻笑,枝头的鸟儿转动着脑袋透过猪栏奇怪地看着我。
十二岁那年,我在大哥的书箱中发现裹着樟脑气息的《宋词选》,偷偷取出来,泛黄的扉页中夹着干枯的花瓣。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旁,留着大哥的批注:“地里劳作,抬头望见远山轮廓,方解此句。”那些穿越时光的批注,成了一束指引着我前行的光。
后来我入城求学,常在图书馆度过周末。夏天,挂在屋顶的吊扇在书中旋转出一片好看的光影,图书馆成了我和许多像我一样无处可去的学生的避暑胜地。冬天,五楼阅览室关闭的窗子将寒风截留在窗外,书中的文字散发出一股暖流,让人浑然不觉周末的冬日难熬。窗外推着小推车叫卖白糕的声音忽近忽远,我们偶尔从书页间抬起头,下楼买上一两个。白糕的甜糯和着墨香在舌尖缱绻,是那个年代最动人的记忆。
工作后依然喜欢临窗读书。雪夜读《红楼梦》时,火炉的红光映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窗外暴风雪呼啸而过,竟与太虚幻境的空寂遥相呼应。读《浮生六记》时,仿佛看见芸娘手植的梅枝斜斜探出纸背,暗香浮动处,恍然已过百年春秋。这些年渐渐懂得,所谓读书之乐,原是借前人眼眸观照人间,将浮生悲喜酿作永恒的清欢。
暮色四合,邻家琴声响起。梧桐叶在晚风里沙沙翻动,茶烟袅袅中,所有的故事都在等待目光的抚触,如同种子等待惊蛰的雷声。深夜,窗外的月漫过《诗经》的蒹葭苍苍,在案头凝成一片银白的海。此刻万籁俱寂,唯有书页间的星辰在永恒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