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对面是一个工厂家属院,院里立着孤零零的一栋老旧的家属楼。楼有多老呢,红色的墙砖从坍圮的墙皮里露出来,像一个人的陈年旧事,遮也遮不住;有的地方则是墙皮大片脱落,像敞开了衣衫露出的古铜色胸膛。单元楼梯的窗户,不只玻璃没了,少见的木框窗扇也是破的破,朽的朽,有的干脆连窗户框都不见了,像一个个空洞失神的眼眶。楼道逼仄、潮湿,因为没有楼道灯,楼内凌乱的电线、网线结成衰朽的网……
这座楼的命运会怎样呢?大概要么等着拆迁,要么就在某一刻轰然倒下。
夹在光鲜亮丽的高楼之间,老楼像是沉默在时间里的一枚石子。
常有一些美术学院的学生寻来,偏偏喜爱在老楼边坐下,拿出画夹,将老楼画在水墨里、油彩里,竟比那些炫目的楼更好看。也有一些爱好摄影者,架起支架,用价格不菲的单反相机,对着老楼,横着拍,竖着拍,似乎要拍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样看来,老旧的事物似乎别有特色和味道。
我也喜欢老楼,特别是夕阳晚景里的老楼,看着看着,就感觉它像一个老人在夕阳里蹲踞着,真正的老气横秋,没有一点做作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楼顶上长出一棵树。就像一个站在古老城堡上的少年,过分亮丽的模样让暗淡的老楼一下子亮了许多,就像俄国画家库茵芝《第聂伯河上的月夜》里的那轮月亮。
我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芽、抽枝、伸展出生命的样子的。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蹿出楼顶几米高,俨然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模样了。
目光有些发怔的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既想把这件事情告诉每一个人,和他们分享我的喜悦,又想隐藏起来,不让所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欣喜激动,就有多么忐忑。
风清日丽的时候,小树把远处的风唤来,让风摇动着梳洗着自己所有的枝枝叶叶。每一片叶子都在风里翻转摇动,将阳光反射出一片片散金碎银。我听不到风摇叶片的声音,但我能看到每一片树叶都像小小的银色的心,欢快地跳跃着。云在高远的天上流过,却像在树的头顶上徜徉。当然也会有鸟儿停息下来歇脚觅食,鸟比我更喜欢树,树也比我更喜欢鸟。我没有看到疾风骤雨里的树的样子,所以我不知道树有没有惊恐和不安。我只看到树的美好,在阳光普照下美丽着。
风吹来的尘埃和雨水让树扎下根,活下来,但薄薄的土层如何能伸展它的根系,让它越来越大的树冠岿然不动?我不知道树的生存智慧,只看到树依然很快乐。它的根或许已经深入老楼的楼板骨架,和钢筋、水泥长在了一起。
它像是风给老楼的一个礼物,让它们相依在时光深处。
无风时,树静立沉思;有风时,树舒展柔婉;风狂雨急时,树像一个愤怒的舞者。看那棵树看久了,就越看越觉得它不像一棵树,而是一个站在高处、站在时间里的人。这多像我们,生活在平凡中,岌岌可危的现实可能会在明天将你压垮,但你又在明天依旧挺立着。
随着住户的陆续迁出,越来越少的人关注这里,更没人关心楼顶上的这棵树。至于它会不会存在下去,还能存在多久,都是时间的事情了。
一颗种子因缘际会落到楼顶,在瘠薄的土层里穿枝生叶,长成一棵树,阅尽尘世风景。人的命运何尝不像这棵树,谁也不能决定自己出生的年代、出身和容貌,这些都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像这棵树一样,不管落根哪里,只管扎根下去,然后长成一棵树,一棵顶天立地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