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垛河最初吸引我的,是它的名字。问过好几位老先生,对骨垛河名字的由来,或者说它的传说,都说不出更多。只是单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骨垛,似乎违背人们对地名由来所寄予的想象和希望。河流如同一具苍老的骸骨,干瘪的河床像岁月无情雕刻下的遗迹,尘封了往昔的润泽,这是我对骨垛河最初的想象。不过,一位曾在当地长大的文友告诉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人曾说过,这条河流经的村落原名为骨朵,这条河应当叫作骨朵河,只是后来地名被叫转了音,“骨朵”二字各被加上“土”字旁(当地人念ku tuo),但因字典、字库中皆没有“土”字旁加“骨”的这个字,慢慢地,“骨朵”便成了今日的“骨垛”。
今年三月的一天,我真正见到了骨垛河。生生不息,是第一个涌入我脑海的词语。
骨垛河瘦瘦的溪流,没有想象中浩大,但涓涓细流,清澈见底。裸露的河床不算宽阔,但从曾被大水冲刷的河槽看,这条河也有洪波涌起,激流奔放的时候。这也证明骨垛河足以滋养岸边的土地和在这里生息的人。
从卢氏县范里镇西边的骨垛村口往南走,我们进入了骨垛沟。上行五里多地,见到一户人家,整洁的院落,门口墙上一个“五好家庭”的枣红色牌子非常醒目。
女主人坐在门前,我们问路,她抬起眉眼看我们,手里鲜绿的韭菜,分明就是乡村三月的春意。
我们夸她家环境优美,她说,我们乡下人这都是对付着过哩。乡村人总比城里人谦虚,即使殷实之家,也会说不如城里人。
她告诉我们,这个村子叫骨垛沟村,往里走十多公里是柳泉村。
越往里走,沟越深,骨垛河细细的流水如一条蛇在深涧穿行。山崖的断层也越来越清晰。这沧海桑田的印记,让人的思绪一下子沉入岁月变迁万物更替的时光流转里。“沧海之一粟,桑田之未麦。”历史的印记在沉积岩剥离的断层中,或桑田的广袤,或一粟的成熟,都变成眼前的沟壑纵横,流水淙淙,似在告诉我们,时光是永恒的,变化也是永恒的。我们爱眼前的山水,眼前的山水之于我们就是永恒的。
柳泉村的天格外蓝。
田野睡了一冬,醒了。惺忪的土地,仿佛种子一挨着就会扎根似的。
骨垛河从柳泉村村委会门前流过,这坐落在深山中的村委会,有几分现代,又有几分古朴。文化大院和村委会之间,一园修竹蓬蓬勃勃,让人顿生惊喜。而围着竹园的一圈残雪,好像冬天的尾巴,甩出季节谢幕时的不舍和告别的温情。刚从村委会开完会出来的护林员,三三两两从骨河桥上走过,他们身上的橙色上衣,是这个季节乡村最醒目的颜色。
在卢氏这个森林面积占比较大的山区县,乡村护林员是一个不小的队伍。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护林员也是春天的守护者。许多接近大山和林区的路口,都有护林员的岗位和设置的路牌。
我拦住两位护林员,问他们柳泉村名的来历,他们很自信地说村名来源于神话传说“柳泉进瓜”。神话故事无从考证,但柳泉村的柳和泉却是名副其实的。
骨垛河细细的流水来自大塬,干旱突然记住了水的形状,包括每一滴雨划过苍穹的轨迹和它的落点处的一株蒿草。一股清泉,记住了沿途的路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骨垛河流经的河床形成越来越深的河槽,使骨垛河更像一道泉。
柳就在这像泉水一样的河边土塄上长着。我想起东晋才女谢道韫在大雪天吟出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想起《红楼梦》中用“堪怜咏絮才”来形容林黛玉的才华。古人用柳絮之才形容女子特别有才华、富有智慧。那么这成就了柳絮之才的柳树和柳絮,就是遗世独立、出尘脱俗的仙子了。
我在县城东沙河看到过很古老的柳树,树桩粗壮,树皮黢黑。许是年代久远,许是东沙河的流水涣散,也许是柳树老死了,我看不到因风而起的诗意。骨垛河边的柳树同样古老,但它更多的是发力向上。现在,这遗世独立的仙子,就在骨垛河边,高挑着腰身,低垂着万千丝绦,既有向往蓝天的志存高远,又有俯首苍生的悲悯情怀。
再沿河水往上走,就到了大塬上。
柳泉的大塬真是广袤,你往塬上走,路又无尽头,拐过一个山头,路还在另一个山那边。就这样,急急地拐过一个个弯路,匆匆路过一个个老村子,塬连着山,山的那边还是山,扯不断的是水。追溯骨垛河的历史,也是追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历史的过程。
但历史的真相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摸到了被我们忽略了若干年的若干人类的哀乐……
你听,风在山里穿梭,祖先奔袭而来,沉积岩剥离的一颗颗微粒,落在沟壑里,回响着千古不灭的轮回法则。而乡村,除了沉默,如同一块沉积岩,又像母亲临行前塞进我们背囊的千层底布鞋。路,缠绕着路,总有一段是你无可避免终究还要一趟趟踏足的。
人类的历史是一部苦难的奋斗史,在山水自然间,有迹可循。骨垛河,沉淀过去,送走那些泥沙俱下的夜晚,迎来一个个瑰丽的朝霞。而我也顺着它的心意,站在塬上长久注视那些村庄、炊烟、人家,在扯不断的骨垛河边奏响着生生不息的岁月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