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有不少树,春天一来,就像赶趟儿似的开满了花:先开花的是两棵玉兰树,一棵紫玉兰,一棵白玉兰;接着就是窗前的一树雪白,那是梨花;最后粉墨登台的是含羞的桃花……守着这几棵树,哪里还需要去外面赏花?那年一时兴起,我就在小树林的空隙间开了一块床板大小的菜园子,种了菠菜、韭菜和丝瓜。
桃花落尽,玉兰、梨树已满头苍翠的时候,小菜园也有了模样:一棵棵菜苗像是听到了发令枪响似的,铆足了劲儿比着长。等丝瓜苗长到半尺多高,我才想起该给它搭个架子,有了舞台,它才好唱大戏。于是就在它旁边插了一根竹竿。好在它不挑剔,顺竿就上。不几日就蹿到了竿的顶端。我不禁愕然,看来还得想办法。
办法还没有想出来,丝瓜就已经为自己找好了路——竟然玩起了撑竿儿跳,一跃跳到了旁边的梨树上,很快就在梨树高处开出艳丽的花儿。远远看去,仿佛梨树上开了黄花。可是谁又知道梨树的心思呢,也许它挺不乐意,正恼火而又无可奈何:竟然爬到我的头上来了,真是欺人太甚!
正是丝瓜蓬勃生长的季节,母亲打来电话,却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活不了了,你弟弟又怪我,还要寻死觅活呢!”我一听,就怒火中烧,小弟太不懂事了!他自己耳聋、有病,怪得了别人吗?他小我两岁,因为儿时打针导致听力严重受损,随着年龄增长听力越来越差,后来又痛风,真是雪上加霜!久而久之,他脾气越来越坏了。更让母亲伤心的是,他动不动就怪罪母亲,说她当时没照顾好他。这些话就像匕首,刺痛了母亲的心。唉!我一面安慰母亲,一面责怪弟弟不懂事,决定和他谈一谈。可在微信里聊了几句,他就发火:“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聋了你还这样说吗!?”说完便不再理我了。我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把他从手机里揪出来抽俩耳光。我气呼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着了火的柴草车,很想找个水塘一头扎下去。最后,我来到窗前,又看见那棵顶着黄花的梨树。不知怎的,我的心渐渐平静了,眼前慢慢浮现出玉茹那苍白的脸来。
玉茹是我童年的朋友,很美,皮肤白得像雪,眉毛细细弯弯的,一张小嘴红嘟嘟的,眉心还有一颗美人痣,无论走到哪里,别人的目光总是聚焦到她的身上……儿时的我时常愤愤地想:“为什么我没有她美呢?老天真是不公平!”
可后来就轮到玉茹来骂老天爷了——九岁时她得了白血病……
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刚刚和她妈发过脾气,怪妈妈没照顾好她,害她得了怪病。看见我来,她不愿意理我,把头扭到一边去,也许她不愿意让我看见她不好看的样子吧。我就悄悄走到病床的另一侧。最终,我把事先想好的话背了出来:“你要坚强……”她突然瞪大眼睛,注视着我,许久,轻轻地说:“你愿意替我疼一会儿吗?”我呆住了……
按照我的想法和文章中写的,她应该抹去泪水说:“我坚强,我不哭!一定要和病魔作斗争!争取早日回到校园!”可是,那一刻,她却这样说。我很尴尬,也很恐慌,也很生气:“她咋会这样对待我这个好朋友呢?”
后来,也没了后来,半年后她走了,永远地走了。那正是梨花飘落的时节。站在梨树下,我突然平生第一次感物伤怀,想落泪、想写诗。泪水和花瓣一同飞落,可诗终究还是没有写成。后来读《红楼梦》,读到“黛玉葬花”,我哭了,为黛玉,也为玉茹。
我不是玉茹,无法体会她有多痛,有多苦!我也不是弟弟,我无法理解他长期以来身体和内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他是儿子,也是丈夫,更是父亲,也想为亲人做点什么,可是力不从心。作为姐姐,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呢?给他一些钱,给侄子买衣服、偶尔带侄子去旅行……难道仅仅因为我做了这些,就有资格居高临下地教训他:“你应该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看《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命运在为我们做主,一定要妈妈的孩子有一个终生都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为什么聋的那个人不可以是我呢?还有玉茹,为什么得病的一定是她!对于弟弟和玉茹,还有成千上万遭遇不幸的人,我们是多么幸运。就因为这份幸运,我们当然有义务走进他们的内心,去理解、慰藉他们;伸出援助的手,去牵引、帮扶他们。
想到这些,我释然了。
后来,那丝瓜在梨树上安家落户。长长的丝瓜从梨树上垂下来,梨树枝繁叶茂,丝瓜生机盎然。两者相映成趣,成了小区一景。此情此景,让我一下顿悟:造物主造了梨树,让它有笔直的腰杆,伟岸的身材;造物主造了丝瓜,它的藤蔓纤细、柔软,自然需要帮扶、支撑。我想,当初的我太狭隘了,没有读懂梨树的心。其实,梨树真的不介意丝瓜在它的身体上攀缘,或许还为自己能帮助丝瓜而欣慰呢?不信,你听,有风过耳,隐隐的,那是梨树的笑声。
在梨树的笑声中,我许了一个愿:今后,无论弟弟有什么需要,我都愿意竭力帮他。做这样的姐姐,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不该错过。
因为有些东西,错过了永远没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就让我回到九岁那年吧!那时,满树梨花开得正好,我走进洒满阳光的病房,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玉茹的手说:“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