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储建红《光尘纪》中的生命史诗
□孙振军/文 储建红/图
在人类文明的精神长卷中,以从西域发出的“要有光”为标志的创世宣言,为混沌寰宇多维空间注入了秩序与希望;而东方的“和其光,同其尘”定位与哲思,则将光明与尘埃的辩证关系升华为天人合一的生存智慧。当这些跨越千年的思想火种,遇上中国当代女摄影家储建红镜头下的《光尘纪》,一场关于生命的来源、现状、未来与本质的视觉对话,在女性特有的冷静、细腻节奏下,就此缓缓展开。
其实,这位从南通走出来的摄影艺术家,自三十多年前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摄影专业毕业后,便以镜头为笔,在工业文明的肌理、城市边缘的褶皱处不断探寻创作母题。从早期聚焦本土人文景观,到中期深入记录城市迁徙群体,直至此次,《光尘纪》将镜头对准印度、缅甸这片神秘土地,她的创作始终贯穿着对生命存在的深度叩问,正如李舸所言,其作品是“时间的琥珀,现实的棱镜”。的确,《光尘纪》将这种特质推向了新的艺术高度。
一、低近视角:匍匐大地的人性温度
布列松曾说:“摄影是孤独者的艺术,更是与世界和解的仪式。”储建红深谙此道,在《光尘纪》中,她最大可能地选择以低近视角贴近拍摄对象,这种近乎谦卑的姿态,实则是对《道德经》“处下不争”智慧的影像化诠释。在缅甸的茵莱湖拍摄清晨摆渡的妇女。画面中,木舟在粼粼波光中摇晃,女性赤足蹬船的脚掌沾满泥浆,脖颈间缠绕的纱笼被晨雾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船舷溅起的水花几乎要扑向镜头——这种极具临场感的取景,打破了传统摄影中居高临下的“观看权力”,让观者以平等的视角触摸生命的真实温度。
从人类学角度审视,这种低近视角解构了西方中心主义视角下对东方女性的刻板想象。在印度孟买的贫民窟储建红捕捉到一位卖印式小吃的中年妇女:镜头与她正在揉捏糯米饭团的手平齐,皲裂的指甲缝里嵌着姜黄粉的橘色,竹编托盘边缘粘着细碎的椰蓉,背景中佛寺金色塔尖在云层下若隐若现。正如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强调的“深描”理论,这些细节还原了印度女性在特定文化场域中的生存实践——她们粗粝的生活质感与对传统美食文化的坚守,构成了策展人胡国庆所说的“粗糙生活与蓬勃生命力的视觉对抗”。
二、仰视构图:向光而行的生命礼赞
当镜头向上仰起,储建红构建起对生命尊严的崇高礼赞体系。在缅甸蒲甘万千佛塔群中,她以仰视角度拍摄一位头顶陶罐的少女:夕阳将她的剪影投射在斑驳的砖墙上,飞扬的裙摆与塔身浮雕的飞天造像形成奇妙呼应,陶罐口倾泻的水流在逆光中化作闪烁的金链。这种构图恰似西方哲人所说的“你们是世上的光”的神圣隐喻,将平凡生命升华为照亮黑暗的精神灯塔。
本雅明笔下的“灵光”概念,在这些仰视构图中获得当代诠释。在曼德勒僧院,储建红捕捉到年轻比丘尼托钵乞食的瞬间:她刻意将镜头压低,让女孩赤脚踏过石板路的特写占据画面下半部分,脚踝上缠绕的祈福红绳与袈裟的赭色形成强烈对比;而仰角拍摄的上半部分,阳光穿透僧院雕花窗棂,在女孩虔诚合十的掌心投下细密的光斑。这种视角转换,让“群体图景下个体灵魂的闪烁”具象化为可感知的视觉语言——在缅甸传统文化的宏大叙事中,每个个体都成为独特的精神光源。
三、微观叙事:尘埃里绽放的生命之光
储建红对微观世界的执着,源自对“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的东方美学顿悟。在缅甸的创作中,这种微观视角更显精妙:在曼德勒玉石市场,她将镜头对准雕刻师布满石粉的拇指,指尖凹陷处凝固的翠绿色玉石碎屑,与正在雕琢的半成品佛龛形成时空对话;在缅甸清晨的集市,她聚焦一位老妪修补竹篮的银针,线绳穿梭的轨迹与竹篾交错的纹理,编织成一曲关于劳作与传承的视觉诗篇。这些常被忽视的细节,正如储建红所言,是“共在时刻的生命切片”——每个裂痕、每道褶皱,都是特定文化场域中个体生存实践的物质遗存。
在茵莱湖水上村庄,储建红拍摄渔民修补渔网的场景时,没有展现整片湖面的壮阔,而是定格渔夫布满老茧的手掌穿梭在破损网眼间的瞬间。阳光穿透渔网的孔洞,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投下菱形光斑,断裂的网线与新生的补丁构成生命的隐喻。这种微观影像不仅是对传统技艺的记录,更是对海德格尔“存在的澄明”状态的视觉诠释——在最细微处,往往蕴藏着最深刻的生命真谛。
四、平实抓取:祛魅之后的本真表达
储建红摒弃了摄影创作中常见的戏剧性渲染,选择以平实笔触记录生活本相。在仰光乔达基卧佛寺,她没有拍摄金碧辉煌的佛像全貌,而是捕捉一位打扫香灰的老妇人:镜头平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背,竹扫帚扫过蒲团时扬起的细尘在光束中起舞,背景里信徒供奉的莲花在烛火中微微颤动。这种去戏剧化的抓取方式,暗合罗兰·巴特“刺点理论”中对摄影本质的定义——影像的力量不在于宏大叙事,而在于那些不经意间触动心灵的细节。
在缅甸的尼姑庵,储建红记录比丘尼们集体诵经的场景时,刻意避开整齐肃穆的全景,转而聚焦前排少女手中微微颤动的贝叶经。经卷边缘被反复翻阅的毛边,与她垂落的发丝在风中交织,远处传来的晨钟声仿佛化作画面中流动的空气。这种“共在时刻的生命切片”,剥离了符号化、仪式化的包装,展现出生命最原初的存在状态,印证了策展人胡国庆“群体图景下个体灵魂的闪烁”这一论断。
储建红的《光尘纪》不是简单的异域风情记录,而是一部用镜头书写的生命史诗。她以印度、缅甸为创作场域,将西方与东方的哲学智慧、对女性群体的深切礼赞,熔铸于影像的方寸之间。在这些作品中,光与尘不再是对立的存在,而是生命一体两面的生动写照——光象征着精神的超越,尘代表着物质的根基,二者交织构成了人类存在的完整图谱。这种将哲学思辨、文化解构与视觉美学完美融合的创作实践,不仅为当代摄影艺术开辟了新的可能,更让我们在这个图像过剩的时代,重新发现摄影作为“凝固时间的切片,对现实的诗意占有”的本质力量。
写于2025年7月1日